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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之说,非我所创,早有定论。

咱也绝不是没见过“水世面”的人。

1987年作为记者参加黄河生死漂流,一直到黄河青海险峡第一的拉加峡,无论大滩、大跌水等,一路就在水上漂(河南队在该峡下段一船五人四位罹难。其中两位参加过长江漂流的知名高手俱在其中,震惊全国)。

更早两年1985年西藏近三个月采访行程中,曾车行羊道,几经绝险(开车另有高人),深入藏东南奇峰南迦巴瓦脚下。雅鲁藏布江绕峰而下,身临世界闻名的千米落差“大拐弯”最凶悍水段:天际喷出,狂涌暴泻,龙涛震吼,恍在神间。从目力所及(上)到目力所及(下)俱是蛟龙翻天,以世界上任何一条大河比之,只能自愧不如。

图1  我在雅鲁藏布著名“大拐弯”极险段江边。拍摄于1985年

长江之最“虎跳峡”,黄河至险“壶口瀑布”,都曾专程致访(黄漂时我未到壶口)。

图2 长江虎跳峡上虎跳(2019年)

36年前黄漂队几位随队记者在全队漂出源头后暂时回京,中途转访九寨;可惜我算记者老大,要带船、要漂滩,所以当年只能是缘悭一游。

千形赋水        

九寨沟以水为魂。号称有118个大小“翠海”、近50眼深泉,以及沟滩漫布的多处“钙华流区”。

仅仅是蓝湖翠海,在常去青藏高原人眼里并不足奇。有人说:初到九寨惊为仙界;日后数番进藏,才知藏境之内,“仙界”多多。

例如,景区起步伊始、最高点的大湖“长海”,面积200万平方米、平均水深44.5米(最深处80米)、库容量4500万立米的全沟湖海体量之最,以及一公里以下与之紧邻的五彩池正好又是水量最小,水色斑斓多变,由此得名。但在“老高原”眼里,却并不出奇。

图3  长海风光。湖体倒影,割开水色浓淡

图4 五彩池  九寨沟最小“海子”,却紧邻体量之最的长海而相映成趣。 

不敢高声语,恐惊“五彩蓝”

还有个“天鹅海”,湖蓝与沼绿交织互嵌、相间相衬,湖与沼彼此间的外沿轮廓都是水曲弯弯,也是十足的水韵拳拳。说是有天鹅常落,可惜没见。倒有鸭类水鸟在此戏水追逐。只是既远又小,拍照难以入镜。

图5  天鹅海之美:湖、沼相间,蓝、绿相衬,倒也别致

另一上沟支侧日则沟最顶端起始处于“原始森林”(大巴车可直送),虽无九寨成名的水,但也印象感觉颇佳。在那森林的原始野境中漫步穿行,预料之中总有一种无边的清野惬意裹罩于你。此林称为“原始”、而不是“原生”、更不是“次生”,必然有某些种来自年深日久的深厚根底。但那里也间接有“水”,一株巨木称作“岷江冷杉”,又刚刚在都江堰反复观看过岷江激流。那江上青中泛白的急水,奔驰之下看着都觉冰冷。

因为“岷江”,所以更是“冷杉”?

至于原始森林颇为强大的水土涵养中之水量循环,自不待言。

图6  日则沟顶端原始森林。冷杉、云杉等竿竿直上,几百年古树四林皆有。林中空气富含芬多精、负氧离子,有益身心。

图7  岷江冷杉。树龄325年,有整有零

只是,九寨沟之水,越往下行,方越有大戏。

此行无意搜寻九寨水的初起之源,待到真被吸引被震慑时已经到了两“上沟”的下部,以及第二天在主下沟“树正沟”一连串高低叠延的水景之处。

沟区此水已不再清幽温雅,也不再局束于沟体之侧的急浪奔溪,而是陡然间暗地里铺展占领了U形沟区几十米上百米宽整个底面。我发现居然所有的树木灌草皆被淹流浸淌,像什么呢?著名的雅玛逊水林世界?或能与之有所媲美?却只知漫荡横灌之绵延大水已然成为茂林密草们唯一的站脚之地和“生命舞台”,不知何年何月起,几乎所有植物无论草木,都如芦苇般全盘水生水长,替化为“水植物”;

其生、其死,水见分晓!

也时时见到已死之木,光杆无枝,体色铁蓝,漫水冲刷,竟也屹立!是“水上林”?还是“水世界”?

图8  树死如铁,依然挺立

雅玛逊是一派遮天蔽日的“暗水界”,九寨沟则是水莽植被生态的“明亮版”,但后者却有前者全无的独到景致:无休无止,一路水下!

这是一派前赴后继的循环之水,倾覆之水。它以无息无住向下倾流,特别让我困惑和着迷。水在一切林木暗影中闪烁、泄涌、欢歌,“哗哗”之声宛如誓言,U型沟底倾坡中下涌暴走,仅止偶有迟疑,进而成排下泄,清澈滚淌之水有天界纯净,但却一意孤行,更其茫荡,在水之无穷降力下感觉一切植被景物都站不住脚、刹不住车,统统被水涌带卷被水体摇动,甚至整体地貌的基础坐标亦不复牢靠,也在感觉着随势暗转随涌漂移!

图9 漫野水界,无止无住;令人困惑,使人着迷!

好像有股比长沟倾坡更强的引力,在隐为此水授魔?

多少有些心生畏意。

惊涛骇浪见识颇不少的本人,为什么会在九寨沟此景此地,有这么强烈的怪异感或特异感?

水因善下,而令晕眩?

图10 九寨之水:看我衔枚疾走,激水一意孤行。

——世界注定流淌。风景一路倾覆。

山野更形“昏厥”。水已誓死永恒。

湖景水状特别奔腾处,是在大片钙华幔滩(碳酸钙长年累月水溶积淀形成,我在虎跳峡附近的“白水台景区”也见过:钙华体隆起高叠,规格气势更盛,可惜景致单一)。尤其是一层层状若梯田之台式钙华滩:有了层台高下可供跳跃奔耍,那还不一通地白浪撒欢?

图11 速水漫滩,钙华铺滩。但似乎一木难存?难道是钙面冰滑站立不住?

图12  阶梯式钙华滩。滩上层台奔水,不亦乐乎

紧跟着就看到了瀑布。初见是条生猛单瀑,直接崖跳的自由落体水降在立陡的崖面上轰鸣飞溅令人恐高心悸,但当下到崖底放眼横望,才明了那瀑布要拉开了上百米、甚至两百米之长景崖阔一齐跃身方可罢休!

于是有千丝万挂的莹白锦色。

无限装点了岩体发黄、岩象凶怪的钙华高崖。

图13 镜光瓦蓝,银涛突现。瀑布前奏?

印象中,且是上沟区、下沟区都有瀑布。瀑布则是九寨水体一路下行下泄连串风光的“阶段性高潮”,和“阶段性句号”。

尔后开始新的“水状轮回”。一直到高潮再现,撞见更高、更大、更集群多样的钙华崖瀑布。

瀑布总是恶极凶蛮,例如“天下一壶”的黄河壶口瀑布尤之为甚。但九寨瀑处,气概凶蛮之余又见百端媚秀,如诗如画气度风华,如痴如醉如忘己身。

下面且看一组九寨沟瀑布群图。或不能反映其瀑群现场动态之气势壮美于万一,但足以表明九寨沟不足50公里水域的下降度(纵比降),为什么会远高于顶级大河最险峡谷。也能揣度理解中游沟水“强行军”下走,所经受的瀑布加速度重力抽拉。

图14 上沟日则沟熊猫海瀑布。林木掩映中如大家闺秀。也像是整个九寨沟“瀑布集群交响乐”的引导序曲。

图15  诺日朗瀑布。右上沟(日则沟)诸“海”、诸水的阶段性“终点高潮”。

图16 搓板式瀑布。曾有仙人洗衣?瀑声恰似欢语

图17 看似长景宽瀑,其实只是两三百米瀑区全域之一段。

图18  双龙海瀑布: 伤心怀抱,泪流满“面”

造物化水

水在此地,绝不简单。

九寨水上,时有“造物”隐现。

若以地质纪元尺度探之,九寨沟的山水故事,便会掏得极深。其景致景貌之托底描画与基础勾勒,第一步就可向前推至320万年­260万年的“第四纪冰川期”。与山西、陕北黄土高原第四纪冰期“大风搬移黄土堆积奇迹”极为相似,此地先后发生彼此相隔几十万年的至少三次大冰期暴发的猛烈施为,遂使冰峰高拔峭丽,山体束削险陡,“U”型沟谷长驱直下,奇美之坯异体初具。到了近几万年来的更后期,则是塌山、洪刷、地震、滑坡、泥石流等细致雕琢打磨功夫等等“十八般艺器”轮番上阵,大自然天功独美之艺术完品随之问世;

所谓“冰期神力”,曾在东蒙呼伦贝尔草原有过见识:草原上平地孤立仅存的阿斯哈图石阵来历极怪,令人费解,其实那些巨型兀立的怪石孤山,就是上千米厚冰盖、数百万年的超压施为的“作案现场”。

图19  呼伦贝尔草原平地石山的阿斯哈图。片状层岩紧压一体,均为第四冰期古冰盖超长期巨压所为。(拍摄于2018年)

第二步则可大幅推至6500万年前所谓“喜山期”(喜玛拉雅造山期),印度大陆板块与亚陆板块相拥相抱,“青藏高原”强烈隆起,形成世界造山运动之最。九寨沟所在的四川阿坝地区等等也随之抬升到海拔3000多米,勾画出世界第一高原的“第二阶梯带”,才有了进一步细化雕作创造施展的大轮廓大模样,否则冰川也将无计可为,有力难施;

要知道此沟流域面积641.35平方公里,其平均坡降“险峻度”还远高于我们当年漂流过的黄河最险的青海峡谷段:纵比降之最的拉加峡、龙羊峡不过是6‰稍多,而九寨沟主沟平均纵比降为38.7‰,几倍于黄河险峡!

也难怪连我也会出现前所未有的降幅倾覆感。所幸者是此沟水量还是太小,全然无法与世界级大河匹敌而有如许杀伤力。当然这自然品质,也是打造美景奇观的最佳题材;

图20  1987.6.13 拉加峡军功乡以下十公里恶滩,郎保洛率船过滩瞬间。 那么凶险的拉加峡(漂流战斗力极强的河南队,一船五人四亡,中国大河漂流单次事故中最大惨案),居然下降度远不如九寨沟。  摄影:马挥

再往前推,则是上亿年前海相转陆相的“平海时代”,陆地升起,海洋消退,其曾经的辽阔海景只留存在地质纪年的地层与化石的“记忆”之中;

更早则是2-3亿年前的海相时代,整个青藏高原连同第二阶梯带区,大都是茫茫浅海,海相古生物生死繁衍,骨骼沉积物上亿年几亿年的天文量垒叠堆积,造成九寨沟厚达4000米不可思议的碳酸钙地层,地下河及其无数管涌才可能后世里于其间充分发育,形成喀斯特地下溶洞的最佳阵容,以及地上、地下全立体水态仙景。

据称,九寨沟“钙化溶岩式地层地相+四通八达的地下水储量流量”,正是它的绝门强项。 
九寨沟地表水那么狂野,我就猜必有地下强援。

若再“前”推的话,那就是“神”了。

神之本元(即“元造物”),在于彻彻底底的万世孤独。

是“第一推动力”么?

“六合之外”,只能“存而不论”。

例如,尽管九寨沟游人甚众(我们参观的两天,每天过万),但“孤独之象”,仍觉时时闪现。

说明九寨有“神”。

“水之神”?

冰川不也是“水”?

冰期更是水霸无际。

“造物”总在旷求其美,亿万世苦工不辍,成就“艺术之水”,和“水之艺术”。

为什么总是会是强烈地符合甚至惊到人类的审美感识?

是神一般的“合目的性”?

——似乎是极令费解。

但即使是在“万能造物”手里,艺术也是个极富偶然且不确定性的东东。

否则“九寨沟”岂不可到处皆是?

而“水神”依然寂寂,正因至陷“孤独”。以至中原文明兴盛了几千年,成千累万的文人墨客行旅追踪奇山圣水如许世代,竟也无迹于此地。亦不见一诗一文供后代吟诵唱和。

“孤独”直至渺无可思,谓之“道”。

“道可道,非常道”。

此水源深至远,竟可直逼造物!

钙华出水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么?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美”。

回头看,九寨沟之水美,实在是积世太久的厚积薄发。

尤其到了“五花海”及卧龙海,水面景象就全不单纯,一副景致奇诡的死亡态“海”相:众多躯干笔直的长挺树骸横七竖八卧于湛蓝之水,通身披挂黄白杂色的“钙苔”,深浅翠色夹叠着倒映山影,水中已死倒木对视着湖边站立活树,湖底水下蓝影幢幢、横直交叉,影乱色麻、十足“五花”,看去就是一个“水晶式树骸死亡博物馆”。

图21  影影绰绰,绿水如幻。九寨沟别具一格的“水体树骸博物馆”

偶见长骸垂直90°相交躺卧,于是想起十字架,“死亡”的尊贵象征。也是“担当”与“救赎”的神圣意向。

图22 水底“十字架”。神秘兼神圣

“死亡”,有时会极度接近于“艺术”。特别是在自然状态。

而我感觉,树骸们的水中样态很像电影呈现的“泰坦尼克号”:纵然死去,葬身水底,也断不离舍生前曾有的高贵之气。有人称其为“水族家园树体珊瑚”,我看更像“钙华树骸化石”。百万年后或可成“考古之宝”?

我也偶尔注意到这样的海子周围,游人更多、围观更久。也同样是被这奇异的“死亡之美”震憾和吸引吧。或拟于其中若有所悟?

还有九寨沟、特别是其“姊妹沟”黄龙沟(相隔几十公里)的喀斯特地貌。

绝然独是一景:水体地下狂涌淘泛,几千米地层中石灰岩钙物随水溶解而出,直冲地表;大片大片沉淀成滩,直至铺山盖野,令人目眩。钙华滩,色见骨黄。那是几亿年前的古老生命。而“生命”,无论逝去多久总是要借准一切机会表现自己,仿佛是一门心思要冲到地表台面来当众纵意表演,决不甘于地下河流管涌的默默无闻。

这些据研究均属亿万年过往的海相生命作用的堆积沉物,今世重现似乎大规模昭示了另类的“永生”或“再生”?

图23

图24 

上两图说明:洒向山间都是钙。这是古远生命上亿年的述说与传说

黄龙沟处更是此景此色成霸,“大一统黄(皇)龙”横铺竖挂不间断几千米随坡顺沟长倾直下,规模体量大得吓人,也大到令人仰视,大到触发视觉美感的另类冲击。固体水形的“御黄色钙浪”波状重重煞是壮观,“神龙不见首尾”之“龙体”舒展,大“尾”一甩处又是钙崖瀑布。可惜该瀑处极度的崖象狰狞,也似昭示了历史上皇权时有发生的专制暴虐。

图25  御黄色钙浪波状重重倒垂千米,何其美乎,何其壮哉!

图26  “龙尾之瀑”崖象狰狞,水形怪垩;钙华黄岩虬结扭隆,似是龙也不敌?

······

是不是九寨沟此行后,就“金盘洗手”,不再观水?

——倒也不一定。

但“曾经九寨难为水”,怕是难免。

只希望这般难得之美景际遇,不至于一而不再,而能多历多识,多所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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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一丁

黄一丁

26篇文章 30天前更新

当记者多年,采访很多领域。如今侧重写些历史文物文化类文章,也从事过很多年企业系统及政府的咨询顾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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