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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黄一丁

摄影:王长河

对于西湖,古曾有言:“水光滟潋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近观“滟潋”,远去“空蒙”,庶几传神。

但真到了西湖,却发现这“滟潋”之态,竟是疑处多多?

——容待后叙。

2023年的3月底,驱车1400公里,到绍兴钱清镇老家拜祭祖坟之后,终于踏入“天堂之下”久负盛名的杭州西湖。

之所以说“终于”,是多少次来杭州,不是做重头项目、就是帮企业“财经公关打架”,神往已久的西湖,那是绝无可能抽身一去的。

虽是未谋湖颜,但有一年偶见杭州某不知名处的一派河间地杨柳疏林,温风徐来,荡动万千柳丝;草气花香,吸啜吴侬软意,忽觉身心浸润,“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的千年名句涌入心头,醍醐灌顶之一股意气涤荡温润直下。

也默默柔化着北方式的刚硬性格,感觉受用。

暗合于某类的“阴阳互渗”?

“太极”至理,不时而现。

一、“柳浪”遇而难舍

名湖之首的西湖,跟几乎所有知名公园大异其趣,是她的“景区四围自然开放”——使之与杭州车水马龙的繁闹市区,南北东西界竟然皆是直接衔通相嵌。

湖区之内,除17处专项收费景点外,一律开敞免费。

(是不是也独此一份?)

图1  西湖东围牌楼大道。我们由此入园。后悉:西湖景区,自然敞开,处处可入。

所幸者,是她周边高大的柳林树带及层叠的繁锦植被,茂茂然构成西湖四围强大的绿化生态气场,足可把任何都市的、商业的种种闹喧拥嚣屏蔽无形滤洗一净,且一气清风斥之远外。

此番气场之威,想必古来如此?只怕于今犹壮。

但西湖近边的杭州市民则是贵为福民,打牌的、跳操的、踏青的、长跑的、耍宝的处处可见——湖畔地带是他们日常福祇般得天独厚的绝佳宝地,为全国所有其他城市居民所无,也让外来游客们免不得妒羡生心。

我们是从东边进入湖区的,为的是先去参观《西湖博物馆》,预先补些相关知识概况垫底,再去“对付”实地实景。

但恰恰失策。因为当天周一,博物馆休息。

所以是未见水,先观木,就近直接进入“柳浪闻莺”一带,徘徊巡睖。

但见西湖之树,无论如何都决非“园中之物”;尽管四围之外繁华咫尺,尽管湖边区内游人如织,但所有的树,几乎都带着远乡僻野、人迹罕见的荒凉神情,毫无稠人密集处“宠物树”之娇柔贵态。

这般与“旅游圣地”名下不符的树态,反倒是深合我心。

图2   西湖东区,巨树“独居”。壮硕不群,孤态自傲。

而且很多的树名、花名尽管一路打听,日后几乎皆忘为空,但有种树,高标直立冲霄,众木同类集群,且枝稀叶少、竿竿耸上,整体的成林形态酷似北方寒地冷杉之类,但却生于南方温柔水乡之域,甚觉突兀,颇令我奇。

一打听,也是“杉”:“水杉”是也。

一个“水”字,便南北同缘,寒温同体,耐人寻味。

图3    水杉群立,直指苍天。温湿南乡仍见北地刚硬风格。

“柳浪闻莺”,决非浪得虚名,且觉景超所名。

特别是“闻莺馆”馆身之后,穿过一帮边廊打牌的老太太们,便有一派花草繁盛的洞天齐开,立见“视觉惊喜”:

那绝对是花与草五色斑驳的立体世界,各自用自己的花色与形态彼此轻言耳语,彼此互生互助,彼此互衬互映,且预示着今日繁茂,明朝更盛。我不知道那些花草植物姓何名谁,却感觉它们都在喃呢问候、热语殷殷,不是花音,恰似“莺”声。

“闻莺”之名,或正因此?

图4    花草斑斓,丛丛密密;各现其形,各逞其妍

那里还有水。时见穿插、水形随意,更以水的倒影,荫光粼粼地增加了花草丛密的立体维度和光影透度,让人眼明心愉,由衷暗赞。

一道花溪暗流,已被花丛四面掩映,花形树影纷纷入水,流兮淌兮,涿兮净兮,直入重叠幽深目力难及。

图5    花溪暗渡,曲水通幽

正在一座林间湖湖心绿岛上,有巨木数棵怪撑曲张,却见多只斑彩水鸟在树上、岛边安憩歇息,生生的一幅世外离境中之活气野趣。

那是“莺”吗?

图6   树影入醉,鸥鸟闲眠;时光已止,万籁寂声。

应该不是。白居易“几处早莺争暖树”之“莺”,要小得多,即使在林中鸣啾,恐怕几乎踪影难觅。

——这样的南乡悦景,直让人长久伫立,无思无感,难言离去。

图7  静潭水中天,垂枝顾影怜  

二、观水查焉不祥?

木有异,难敌水更迷。

离开“闻莺”丛林,便踏上西湖畔路,景致视野一并疏朗开阔。“五湖相连”的西湖最大湖面——外湖,就正在脚边眼前。多日连阴,天阳不开,湖蒙岚汽,睡眼惺忪,阴晨之下放眼望去,天水之间一色濛濛,远岸诸景也是基调迷暗。

图8   隔湖远眺雷峰塔

图9   登雷峰塔俯望西湖。多日连阴,云物不鲜。西湖风采正形收敛。

这时我第一次发现,西湖以“滟潋”而举世闻名的湖水,不仅迷茫天空下不带来景光开爽的亮色反照,而且湖水水面无法视觉渗入;水面本身,就像是一重奇怪的“水幔”死死地覆盖水体,就算视觉变把剑,想“剌”进湖水仅仅一尺,怕是也难做到!

——动画片中的“动漫式水景”,就是这幅模样!而且当日阴中有风,湖波动漾更强化了此种视效。以后拍动画做水界景观,不用视频制作费事,直接到西湖取景即可?

图10  西湖水表,幔帐覆体,视线难入。

这难道就是诗中的“滟潋”?还是因为今日并非“晴方好”之故?而我在记忆里反复搜索:还有哪个地方的哪片水面,有此水相?

——实在是想不起来。

“水”,居然是不可以透视的!就像木、像铁、像墙。这是不是全盘颠覆我过去所有的知觉认知或视觉历史?

大概不是水质的缘故。因为在苏堤一线处参观“花港观鱼”时,鱼池中肯定也是西湖水无疑,但完全能够常规透视:否则的话,何从“观鱼”?

那么,是“湖”的效应。但这湖,弄的什么玄虚?

查阅后发现:西湖水不深呵。平均2.5米,最深处不过5米!

进一步查阅可知:自2007年报道至2021年报道,均称西湖水一年引水1.2亿立方米,基本5年彻换60遍之多!

“钱塘江水经过净化处理,从南屏山流进西湖,西湖有圣塘闸、涌金闸等9个出水口,不停的把西湖水排到京杭大运河,京杭大运河的水再流入钱塘江下游,这样33天就会把西湖的水彻换一遍”。

很像是游泳池的“循环换水”模式。

实地手捧掬水,确实看不出浑浊。

特别是,水里多鱼,而水中生物是水质优劣的最好佐证:

西湖鱼按浅层、深层分布:浅水有草鱼、鰟鲏、餐鲦、鳊鱼、鲢鱼、翘嘴鲌鱼;深水层有鳜鱼、鲇鱼、青鱼、鲤鱼、黑鱼、黄颡,以及广为人知的泥鳅。

鱼种不少,鱼量也多,外加虾、贝、螺等种种泥底生物,特别是“日本沙蚕”,极富“洁癖”,只能生存于净水,西湖就有,更足证水质品质。

图11   苏堤钓者称: 3月春寒,可钓鲫鱼;日后天暖,可钓鲢鱼。

据专业调查,西湖经苦草、金鱼草等“沉草植物”大量的人工引栽,有效吸收“富营养化污染”的氮、磷矿质,且明显抑止太湖式的“藻类疯长”,基本杜绝我国多湖(如滇池、太湖等)曾出现的此类“水病”。

那么,直到今天,这个“西湖水表观之谜”,还是没能自我解惑。

但是突然想起《韩非子》及《列子》中,关于“察见渊鱼者不祥”一语。对于这个绕湖一天都在纠结的现象,反倒释然了:

人生中诸多事,观之不必知之,见之不必通察,知其然何必知所以然?

“难得糊涂”。

算不算“西湖水”所予的“教诲”?

三、探古失之匆匆

西湖探史,定当深博。似以“隐逸”为其质。

古之“隐逸文化”(东方文化的特殊品质,华夏自古独盛),与“庙堂文化”(为官执政治理之术,世界史范围内也是博大精深)也算双峰对峙;而西湖,则是其“寄情山水式”典范之巅,体现为朝廷当权文势压强过大时的“选择性逃逸”,以及文人品性风骨的“逃逸性保存”,例如在孤山隐者林逋身上就展现得格外极端,以至到了“不仕不娶,梅妻鹤子”、不近人情的地步。

但,林逋之“情”,怕都已见之于文采绝然;他之自性,也是忘情湖山方有的“高峰体验”;一般世俗的儿女家常之“人情”,对他而言,已成舍之无恋。

山水之胜,江河以远,尤其是像西湖之类自古绝佳之地,是不是包揽席卷了极大比例的文人骚客之笔墨才情?一定要远离朝堂,绝闻帝踪,不受侵扰之际,且与名山大泽之内渺身独立、舒目骋怀,天赋绝才方得以施放升华?名山佳水,才是他们纵横笔意、快慰才情的发挥舞台?——名人雅士们诗酒唱和、纵情施展而佳作频传,绝胜景地间词赋画艺、璀璨相晖而光耀后世,“历”史于此更兼“艺”史,人文之艺百般附着阐发于自然之景更属魅力无限,佳山美水频入诗文而百倍增华,所谓“西湖十景”或“十七景”等等,也是艺术化视角的自然诠释,也在在都应归因于自性解放的“隐逸情怀”和“隐士指向”。

所谓“隐逸文化”恰恰是皇权社会的“逃离产物”,是文人士大夫自性真情终脱羁绊的天然伸张,也在暗映反照着种种变格变调的皇权影韵,构成彼此间奇特怪异的互为参照。    

这在中华古域、老大帝国,灿烂早熟之独具性古文明中,会不会特别强韧地贯穿历代不弃不离不厌其烦?并成就为漫漫恒久相斥相吸的文化磁场现象?

或可说,“距离产生美”,“逃逸方为神”,能传世之笔墨佳作,大约都是这么来的。包括文人官吏们的贬谪流放,也曾催生过多少脍炙人口、触动深心的诗、赋神品,让我们读之受益的后人,不知道都该感谢个谁。

“历史场”、“文化场”的理念,以及其间的种种勾连纠结、曲直是非,或可初略浮现。

图 12 虽不是周末,“一线长堤(苏堤段)”上,还是人流密众。当年人迹稀少的“隐逸之所”,今成人聚之最。古之隐者,可曾料想?

同时也感觉着,古史之日积月累的某类流失,在今天的日常中似已时时处处,多成“稠人广众式”普遍现象。

越是史迹荟萃的旅游之地,似乎越显如是,越多明证:不是打卡拍照,就是浮云望景,至于“成名起源?史事几何?人物佳话?诗词曲赋?建筑来历?典故传言?……”等诸般史项关照,大多匆匆扫阅、轻轻带过,往往无暇深顾,转目即忘。

“历史”及“古文”,大约多是童蒙先天之功,知广智博的“大师资质之才”者必不放过,因错过最佳记史诵古年纪,便是频落遗忘,来来去去渐行渐弃,逐次放任无能“计较”,符合人生演变之一的“最小费力轨迹原则”。

况且以西湖而论,算是湖山广域,景史浩瀚,真要详知细查,怕是要十天半月、几番光顾方可。比如我们一天半多的时间,也不过是观湖、登塔、访寺、游堤:外湖中心岛“三潭映月”没去,38米高半岛半山的孤山诸遗址未临,湖区北线参观浙江博物馆时偶见《西冷印社》路边社门不进,即使是经游线路,亦难免有多处古址未到,更别说相距六七公里、号称也属西湖名景的灵隐宝寺了——说是“去过西湖”,此行最多只能算做浮皮了草吧。

图13    白堤“白”树,气壮连排(实为法国梧桐)。望去似远古巨兽之巨型骨角,且送我们离西湖而去。

突然又想起西湖水的视之难透:西湖之浩渺旧史不是远更难透?其史叠累千年,如海、似洋,常人之所见,不过冰山一角,甚至浮水数沫,微微乎何足论哉。但无论如何,一切史都是“活人史”,历史上已发生的一切,无论如何高妙深邃、惊世绝俗,也皆是对后世平庸活者的敲心呼唤,要求着一代代活人们尽可勉力的继承与担当,至少是尽其所能的知晓与参研。以己之昏昏,而欲令史之昭昭,怕是决然无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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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一丁

黄一丁

26篇文章 30天前更新

当记者多年,采访很多领域。如今侧重写些历史文物文化类文章,也从事过很多年企业系统及政府的咨询顾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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