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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不出门。
 
但眼和心,似一直在“旅途性”地转着。比如电视里看得着迷的那些个荒野的、和野生动物的诸多镜头,从非洲到欧洲又到南美,无边无际的山河天地被限制在固定大小的电视框里,跳跃着、挣扎着、延续着、切换着,用最为都市的媒体化方式显现最远离都市的野性内涵,并迟早在心里混杂酝化为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的隔膜与怪诞,那种充溢着都市存在与大自然世界既交集更隔膜所带来的失衡心理。这也是为什么都市人必须去旅游、必须把自己的辛苦所挣大方地交给大大小小、鱼龙混杂的各路景区的原因。
 
9月2日,和向东等人一起,驾车携友一路直奔河南境内的云台山。
 
云台山就那么回事。手机照片里的图景美感明显高于实际现场的真切实感,而且高很多。说白了,你不会去第二次的。但那仍然是久违的“旅途”。它仍然有旅途的车景距离,比如来回近1400公里的自驾车路程,比如路程中随意亲切的一路神聊,比如你事先未知的旅居环境,还有你并不能完全预料的景区视觉(尽管很可惜,其中绝大部分都难出所料)。不过,那么有名的漓江风光,当年(2000年)你去过后不也觉大失所望么。包括说得神乎其神的张家界,还包括举世闻名的长江三峡。“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不全是景致的问题,而是因为少了自我“意外发现”的缘故。
 
然而多少给了我意外色彩的,还不是自然景致,而是下车不久就率先见到的旅游商业中心:窄窄的街巷略微曲折中沿山而上,两边挂满商业招牌的各色鲜丽装潢,一时间在记忆里象极最早年只收外汇券的那个深圳(带着从香港仓促移植过来的、有点古典范的“皮影洋场”风格),有些精致,有点别致。
 
黄昏向晚时分,三人初探新地、出门踏青,一路步步向高、穿林过街、边聊边走、感受绿色。伴着傍晚时分的山间凉意,我们一直走到当地已过点关门的万寿寺才折返。这一路,似乎只是给明日正式的山水之游、或说与大自然的深度接触,做个序曲。
 
但这个序曲,却恰恰比第二天的正曲,好象反而更多点野意之趣。一旦你买了几百元的门票,进入大拨轰的“流程”,绝大多数情况下虽谈不上多么失望,但也往往是“乏善可陈”了。
 
但我心底里,并不失望。通常更不让人失望的,多半不会是景致,而是“旅途”。是与好友、亲人一起出行时,那种大家一起“在远方”的感觉。
 
这个本不那么有吸引力的旅游景区照旧毫无悬念地拥有如此之多形形色色、衣着各异的游人,而且因为北京“阅兵假期”和周末将临,在今后一到两天内很可能会增多一倍甚至数倍。就这件事本身,也多少让人从中有种感悟。
 
这么多人心里都怎么想?无法彻知。很多人也往往对此并不自知、或不必思究;但却是有种力量驱赶着都市中人在几乎每次不大的时间空隙点里大规模从“都市围城”外涌外溢,带着他们比平时明显大方的花销预期,带着旅游者的消费身份,具体而言可能人异人殊、个情各论,但那似乎仍是差异纷纭但却不约而同的一股总体性力量。——久困都城,日久生“病”。由不得必须要换景换境,换脑换心,让我想到了“逃离”二字。逃离商业、逃离广告、逃离朝九晚五、逃离都市豪华。但这“逃离”本身,似乎仍然被都市的巨影罩着,光是假期各旅游点爆满的人流,和一升再升的各类价格,都再再宣示着都市模式的无所不在,和“商业能量”的无孔不入(“黄金周”这名称本身,就十足是都市化或商业化的一副嘴脸)。这像“追杀”一般,给“逃离”打了折扣,除非你有能力、有时间、有毅力也有本钱逃离得足够足够远。都市白领们也未必不知道景区们的常规与平庸,未必不反感景区们质量水准不断低于收费水平的种种弊端(还未等我们从云台山回来,全国景区门票涨价的消息便到处都是了),但由于职场上的压力造成了空余时间的严重有限,周末两天或“小长假”三天的时间没办法跑得更远,只能就近安排——却正中那些雷同或半雷同的平庸景区们的下怀,落入他们精心设制的“陷阱”。
 
凡存在都是合理。
 
但旅途自身的“远方性”,好象给人体附身了随时随地的“距离性”,使得人们自然而然地就能够把近在眼前的庸常琐事“远方化”,带来朱光潜先生所言的“距离美感”,让那些平庸的甚或讨厌的,也都有了调过色的“审美观照”。有时想,为什么有那么多出色的作家,把别人每天里厌烦、每天里也视而不见的琐事,写得那么有生有色、吸引力十足?这跟旅途式的“远方心态”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因为他们即使在家里、在所居地,也天然就有“在路上”的远距离观赏心?——对于写作者,不能打动他自己的东西,肯定也不能打动他的读者,那么写作者或许正如旅途人,即令“在家里”,也能“在远方”,让那些庸常琐事,挂染上常人无从洞见的“远方魅色”。
 
审美是种天分,也是福分。
 
我知道,无论是旅游或是“旅途”,根据其“逃离”的程度与难度,也是分级的。最高一级“天人合一”,登险峰、过沙漠、漂大河等极限探险,可视为“超级旅游”,活下来会让人终身难忘,活不下来也因为屡试不爽,“瓦罐不离井沿破”;想当年我自己漂黄河五个月几死几生,其中所含者,是马斯洛先生精彩表述过的“人生高峰体验”,恍恍惚中临致登仙之境,百死而莫辞; 次者是驴友长途且偏远的自由行,比如西藏的墨脱、阿里等,新疆的天山等偏僻有险乃至未知之地,其中不少人也达到某种的骨灰级(向东提到王凯等人多次到西藏阿里冈仁波次步行“转神山”,跟当年最虔诚的土老藏一个样,也确实有骨灰级风范);三者是去处全然是在商业旅游划界之外的自由外出,即便偶在其内,也像游漓江、逛大山的老外们,骑着折叠自行车走山过庄,或是找个老乡的竹排逍遥水上;垫底的一级,才是旅行社和景区联合主导的规划行,那旅游的诸君,无论男女老幼,都更像“旅游生产线”上的产品,而不像是人。
 
此外还有另类而高级的,比如历史人文学者闵琦先生20年来按照历朝历代的历史事件及战争线索,自行拟设开辟了上百条历史行线路,比如赤壁之战旅游线、茶马古道历史路线等等,共有“古国之旅”“古道行”“古人类的迁徙之路”“九边十一镇明边墙考察游”以及“北京及周边历史文化游”等五大系列之多。少数大学生晚辈跟着去过一两条线,都觉得是很启蒙,很震憾,很难忘。
 
那可是“德”育下一代、或提升其“情商”的绝好方式。
 
只不过这么好的事,参与者至今仍只限于闵琦先生等极少数人之间。
 
待到有一天,历史传承深厚的中国人不仅热衷于走向远方,而且热衷于走进历史,这中国人的旅游,可能会有迥然相异的别番气象?
 
我还知道的,是有些人,无论城市也好、都市也罢,均已无从安顿。1986年成功漂完长江,次年再漂黄河,并同船死在拉加峡的洛阳人雷建生、郎宝洛等,即是此辈。黄漂北京队队长桑永利,也属此类。他们似乎天生属于荒野、属于自然之险。我还知道,这些荒野之间的英雄好汉,可置生死于谈笑之间(且是我本人亲眼所见),但在都市环境中,其困顿感有可能远甚于常人。所谓“瓦罐不离井沿破”,他们的死,完全是必然的。求仁得仁,如此而已。桑永利肯定也是死了,他在北京城里的工作往往只是简单谋生(每年中必有一次打电话跟我“报到”),毫无他在荒野险境中“迎风十丈”的那些个生存灵感,他如果不死在探险途中,那才是真正的“屈才”。果然,在一张南方小报的小而又小的一则“豆腐块”报道里,我看到过他的死讯。
 
那张色略发黄的小报上,那一小小块的简单死讯,曾让我沉默至极,也百感交集。这几位黄河险路上与我生死过命的人今皆已逝,只似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飘着、游着,无以名之,无可宣之。我深知这些人在都市环境中,在现代化的膨胀与紧缩交替碾压中可能反而有些弱者成分,因为“野性”太强反比常人更易迷失自我,那是他们所绝不会容忍的;所以他们的面向远方不仅是心系荒野或渴求艰险,竟然就是毅然赴死,竟然就是求仁得仁。
 
再次想到了“荒野求生”。我们看了那么多集“荒野求生”的热门电视栏目,也熟知了那个叫做“贝尔”的前美国特种兵求生主角的音容笑貌,也知道景区式的常规旅游跟这种野性并极限性的求生式经历相距甚远甚远,但总觉得似乎真该“求生”的,还不见得是荒野中的行者,而是都市里的“困兽”。
 
而当你从远方(或远方的远方)起步归程时,你就从远行者变成了“归来者”。
 
归来之路也曾无比艰辛。还记得当年黄漂归路上,第一次见到树(黄河的青藏高原段中,草原上千里无树)的无名欣喜,以及第一次能在房顶之下睡眠的安逸幸福——那一个小小的砖房,是一路上数月中披星戴月、经霜历雪后极大的回报。饥饿果真是最好的厨师。人也果然深具文明烙印的弱质基因。
 
有趣的是,当我们一路归来之时,都市反而成了“远方”。说实话,我自己在每次风险性的艰难长途远行初期或中期,都绝不会有任何对家的思念;看到同行中一些人那么想家、那么恋亲,觉得矫情;可能只有到了临近返回的最后几天,才略约有那么一点“归心似箭”的意蕴。这时候的“都市”,在心目中好象被清洗过、刷新过,或是像电脑或手机的“重启”,也多少会有一些近似于“远方”的陌生感。而通常你身陷其中时的压抑与厌倦,也被旅途风波置换而去。虽然它们笃定还会卷土重来。
 
絮叨至此,到处可见的“游人如织”与浩荡洪流的那种意味,似已略约浮现:“在旅途、在远方、在荒野”,与其说是现代都市人的乐趣,不如说是他们文明生存的“永久心病”。对于充满了生死艰辛和“紧运行”压力的野生大自然,人为性舒适过多的人类文明,必然带病。
 
说到“远方”,请别忘了“记忆”也在远方。它在日趋遥远的“过去”里悄然遁身,似乎是一直在那,但却是我们谁也回不去的、因而想起来有些令人窒息的“不可及之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今天大大小小的微信群里,很多都有这个“回不去的远方”的隐隐约约、层层叠叠的身影。那些已到了人生定格年龄的人们,正可借此虚拟群聚,忆往昔,回望旧;溯迢迢遥遥路,伴幽幽淡淡景,也俱在不言中。
 
“过去”象是漶漫虚空,但也是堵风雨难透的“金刚墙”。
 
其实在上述几种旅途分级之外,还有一种方式,这便是记者式的“写中游”,走到哪、写到哪(景致不景致的就更加不重要);如果走到那却没能写到那,本心就会认为此地我并未走到。所以常会边采访、边写游记,笔随心转、有感而言,并不遵循某些个游记的格式或模式。偶尔回头看看当年所写(如《再见拉萨,再见高原》、《人在异乡心更好》、《终于又看见海了》,以及《黄漂展前言》等等),还是会为当初的文笔感悟而颇有触动。
 
——文字是一种人生力量。留下这样的心路文字,行迹兼笔迹,方觉得长路奔波、“不虚此行”。
 
我行故我在。
我写故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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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一丁

黄一丁

26篇文章 30天前更新

当记者多年,采访很多领域。如今侧重写些历史文物文化类文章,也从事过很多年企业系统及政府的咨询顾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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