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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心常忖:中国的寺观古建像什么?
 
——一个又一个难言难解的宏大神话。一部又一部自居于神州大地的“巍峨天书”。每次身临寺境都有徜徉于这神话仰视这天书并囿于这“其意难解”之中的困惑。硕大的敬意在我们渺小的心灵中锺鸣鼎食般默默升腾,所有的眩目华丽皆在景视流连之中巡逡往返。
 
2020年8月中下旬晋冀两地连访多座寺观,再度把我们抛进这神话般的徘徊巡旅之中,也多少有机会对所有相关的困惑,来一次再度的审读或“清洗”。
 
一、祀岳寺圣
 
第一个所访之庙为曲阳北岳庙。在260多亩阔大占地院围之内,有御香亭、凌霄门、三山门、飞台殿遗址、诸座碑亭,以及硕大雄浑敦厚威伟的德宁之殿等分布其间。入刹恍若登台,不料想甫一开幕即是祭天祀岳的文章大戏:
 
——史载,自公元500-508年北魏宣武帝景明正始年间起,北岳庙即御建于曲阳之地,将汉武帝以来规模相对小的岳庙移迁扩建,因此是华夏旧邦“祭天祀岳”重大文化行为的重头地之一。自此,若真能“时光穿越”,当会亲睹唐、宋、元、明、清历代三十九位皇帝尊驾亲临,在此恢宏大寺中祭天祀岳的宏大盛景与历历身影。
 
可惜者,在于五岳之中惟北岳有“移祀之争”,而且延宕180余年,为中国岳祀古制中一大公案:
 
——当时的“恒山”即今之曲阳附近的“大茂山”(与北岳庙邻近),而非300华里之外山西浑源县以“天峰岭”为主峰的今之恒山。也因为浑源县多少代以来一直是游牧民族占据侵扰之“塞外”,所谓“边靖不宁”、无容于皇家法事,中原王朝完全无法染指选址,不可能成为帝王之尊大张旗鼓祭祀之地。况且恒山绵折数百华里,天峰岭、大茂山皆在其域脉之界,明代大儒顾炎武就为“北岳恒山”移祀之争专作《北岳辨》,为曲阳祭地立说。
 
争讼暂且不论,但我相信毕竟经历了1600年恒山岳祀正史的曲阳北岳庙,无疑内蕴聚合有更丰富的相关历史内涵与当年旧事,且在260多亩广大寺域内诸多殿宇、碑亭、门楼……,以及160多通历代碑刻上到处留痕。那座双檐翘挑高耸的德宁之殿,如山般的殿形体量,推山庑殿之上天高云远,此一刻昂天不语、睥睨如岳,仿佛间多少帝王、仍为仰拜。访者不知的是,1600年来此殿见证了整个寺庙建制多达十六次的维修、大修乃至纵焚后的平地重修,也实在是“阅历曲折、命运多舛”了。个人感觉特别突出的一点,是无数访者们应当借此尽量知晓华夏大一统皇权国家祖上悠久的“五岳祭祀”之史,了解“五岳四渎”代指“神授江山”之特具象征,以及其间独具深源的文明广义。这一切在彻底断亡之后仍然附着于庙建的一切实物及飘渺之魂,且时时提示于后人:中国传统政治根底上是无所不包的“礼教典仪政治”,有些东西渊源远久,且影响渗透后世可能至广至深(不论“正值”、“负面”),因此是中国之真正文明复兴所避不开之物。
图一:北岳庙“君临天下”的德宁之殿,气度昂然,耸天如岳。 北岳庙刘占利提供
图二:斜侧仰视视角,懿象安然的德宁之殿,阳光里一派金色之辉。 北岳庙刘占利提供
图三:北岳庙大宋碑楼。北岳庙现存古代碑、碣200余通,自北魏、北齐、唐、五代、宋、金、元、明、清纵贯1500余年,历代皆有,并构成“真、草、隶、篆、行书”等书法艺术之绚烂宝库。所有碑、碣,存之于数座碑楼以及百米碑廊,有些还不得不置于露天。 北岳庙刘占利提供
图四:北岳庙洪武碑楼 北岳庙刘占利提供
图五:北岳庙御香亭,是皇帝祭祀时更衣之所,也叫更衣亭。平面八角,三重檐,布瓦顶,花琉璃脊,内外檐柱各八根,四面券门,明代建筑,有玲珑俊俏之象。 杨明摄
 
二、巧造天构
 
若就建筑遗存来聊北地寺庙,就不得不越过我们整个的河北旅程,从北岳庙直接跳到山西中南平遥地区。
 
此地以两大古寺闻名遐迩,双林寺和镇国寺,好似古璧双辉,1997年两寺皆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而我们一踏进镇国寺,导游即告之:在双林寺彩塑闻名,而在这里,最可看的则是寺殿古建建筑。
 
第一眼迎头所见者,即是天王殿。此殿已然颇具古风,红砖为墙,斗拱硕大,与明清建筑雕梁画栋、彩碧漆画的细巧风格迥然有异,一副早期建筑色调本然的古拙之象。殿门上一斗拱居之中位,看上去有三组合一之巨大体构,又颇似一组簇拥而开的木构之花。
图六 :镇国寺天王殿(即山门殿)。一朵形制奇特的门顶斗拱引人注目,似绽开的木瓣花,乍看之下古意盎然。
 
导游却告之:这个不算什么。请往后看。
 
过山门、入寺庭,果见远端有一个坐北主殿向阳高卧,歇山单檐的琉璃殿顶巨型伞盖般宽宽平展,又更像是翼展伸张的一副琉璃羽大翅,仿佛千百年来就定格在欲飞未飞的动静之间。细前观之,才略约看清巨盖阴罩遮掩之下殿体真正的结构之秘。
图七:镇国寺万佛殿,位于山西平遥东北十五公里的郝洞村的镇国寺,其万佛殿建于北汉天会七年(963年),是仅存的几座五代建筑之一,其古意之肃然,远胜于山门前殿。 图片由中国壁画艺术博物馆提供
 
就是它的斗拱。比之天王殿前门,不仅巨大了许多、剽悍了许多,而且整个结构赏心悦目,大气之中透着霸气,特别是斜切尖角的“劈竹昂”,在粗大的斗拱架构组合之间坚定地斜向下切,一副凛然生猛之像;所有的斗拱部件似乎一概没有彩画,或许曾有的红漆、已全然剥落成纯然的木本色,更显着原型原态,以及在木作之结构力学令人叹为观止的建筑功效之中,直接展示着本有的简约之美。
 
——所有亲观者,都不得不为这番古意所折服吧。好象是种有形且无言的展示与宣示,告诉后人上千年前华夏建筑就达到过多么精彩傲世的高度。
图八:镇国寺万佛殿顶部延伸。其斗拱七铺作双抄双昂、造型大气,外观如排排的巨齿利牙,形态生猛。 杨明摄
 
导游称这大殿建筑核心精华即是其斗拱梁架。若能全剖面观看,那斗拱内外全构是相当地庞大精密;单说尺寸,此殿柱高达3.74米,已然不低,但斗拱居然有1.74米高,近乎柱高的一半了。这也让我联想到大型鹿兽头上枝干般撑开的巨角。导游还称,这是个典型的“大斗拱大出檐”的古建模式,巨大的斗拱特别是其中的斜昂把杠杆双挑原理发挥到极致,其重大作用之一,就是可以“出檐甚远”:整个屋檐从根部到最远端达到2.94米接近3米,这是元明清后代建筑所决不可想像的,也是你们第一眼见到此殿就感觉非同凡响的重要原因。
 
相比而言,初看觉得很具古意的天王门殿,此时再看就觉得小气甚至有些萎琐了。
图九:万佛殿“转角斗拱”,是柱头铺作的“三体合一”,体量犹为巨大,且支撑顶檐全扇面大尺度伸展。 杨明摄
图十:万佛殿斗拱侧冀角度
 
此殿尚有一极富代表性的历史经历,即在清代此地发生过6.8级大地震,原有的板制墙体基本坍塌,但十二根立柱带着整体宏大的斗拱梁架却屹立无恙、毫发无损,极好的阐释了中古早期建筑“墙倒屋不塌”的突出优点。
 
导游说,此殿名为“万佛殿”,是整个中国所存甚少的五代(“十国”之一的小国北汉所建)建筑,建筑类型特别是斗拱类型基本归于唐代,称为“唐风余绪”。也难怪我曾经做记者跑文物考古多达六七年,见古建写古建多少次,但也是首次亲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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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行260公里,过五台、穿豆村,便是“佛光山麓”,此处南北东三峦环抱间所雄踞着的,就是被梁思成夫妇首度发现,也是我国保存最完整、形制最宏大的唐代大寺“佛光寺”。要知道唐以前建筑无一遗存,唐代的则仅存四座,而佛光寺雄居其首。
 
梁林夫妇发现此寺的过程曲折万难、且略而不叙,但访者亲临所见的,就全然是“唐风建筑”本身而决非什么“余绪”了。比起镇国寺已然雄峻的万佛殿,佛光寺的高台主殿“东大殿”气象远胜,殿顶造形就已是最高规格的单檐庑殿式而非万佛殿的歇山式,东大殿面阔七间达34米,进深四间达17.66米,仅体量之大即远非万佛殿可比。内外细观,其斗拱木造之力学结构及美学形态更具颠峰之象,而且更是素无彩画、木不加丹,本形足美、何假外饰?斗拱皆属高规格高力效的双昂双抄七铺作,其形制有“外檐柱头斗拱”、“外檐補间斗拱”、“外檐转角斗拱”、“内间前后柱头斗拱”、“两山柱头斗拱”、“内间補间斗拱”和“内间转角斗拱”等七种之多,叠床架梁、结构宏巨,其斗拱挑出层次之繁多、广檐冀出距离之展远(达3.96米)、斗拱木造用材之雄大,均堪称现存中国古代建筑之最,有宏大豪迈之象,是中国早期大型木作建筑的非常经典也非常惊艳的顶级范例。
图十一: 佛光寺东大殿左侧侧影。寺庙建筑中真正的大型唐风木作,在现存的四座唐建中雄居其首。 图片由中国壁画艺术博物馆提供
图十二: 东大殿转角斗拱。唐代大木作斗拱的十足霸气。
图十三 :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斗拱示意
图十四:北京先农坛太岁殿(明代)角科斗拱(转角斗拱)一比一模型。其高明显超过人身,看上去甚显巨大,而东大殿唐代斗拱比这个要大出很多。 摄于北京古建艺术博物馆
图十四附加:传统中式大木作建筑示意模型,以木构架为基础结构,有立柱、梁、檀等主要构件,构件结点以榫卯连接,富有弹性及受力韧性,形成“抬梁式”叠梁架构的特类建筑,抬梁举折以至屋脊。唐代大建力学承重功效远在此模型所示之上。 摄于北京古建艺术博物馆
 
在《壁画上的中国》一文中曾有提及,即梁、林夫妇是根据敦煌61窟中“大佛光之寺”一图辗转烦难最终找到真存实体的佛光寺的,但实际上真实所见的寺院各殿已然不复图中原样,原因就在原寺已毁于唐武宗“会昌灭佛”大劫之中(约公元842年),并在唐宣宗继位的10多年之后复修重建,今日的东大殿即是在当年殿高32米的弥勒殿基础上的重修之刹,当然已有所变异。
 
如此说来佛光寺经由“会昌法难”全寺尽毁仅余“祖师塔”一座之大劫,其命运比之北岳庙16次重修的经历又是惨烈了甚多。这些北地大庙尽管建制雄浑、寺景肃穆,但总是免不了遍历沧桑、数经劫难,以庙身建筑本身之厄,却仿佛预示了千年以下修行之事的无数坎坷。
图加一:佛光寺东大殿梁架结构解剖图 图片来源:《匠人营国中国古代建筑史话》王贵祥著
 
偷得余暇时登高一览,脑海心中依然是那些大木巨构充满了神秘来历的重叠影像。阴霾之下远山如黛,与耸然起落的一重重殿顶瓦面远近融色,眺景聆音时刻那些寺脊鳞瓦一如这天色阴晴般也在历史之中时晖时晦,有一种暗甬穿越和时空倒逆如感触意绪般滚滚袭来,冲霄直入至千年盛唐的大明宫阙,那个高若神凤的丹凤门,那个名垂青史的含元殿,还有武则天亲敕所建的三重圆顶、高达90余米、堪称古代世界之最的巨构“明堂”,它们在其建筑本原上与眼前庞然的东大殿均出于同一套蓝图,也给人以跨世代的颇多联想。华夏文明自洪荒以下的形而上元道元智往往借助于有形躯体,在诸多意义上特别倾向于造型化与图式化,而建筑,无论是单体亦或组合,恰恰就是“图式”。即以眼面前东大殿之登峰造极般的斗拱梁架巨型体系而论,其尺寸、构件、造型、组交拼接、剖面全景和个中原理,仿佛远古所创之超级魔方,克尽“错综之美”,有交织组合、层序井然的复杂感与立体感,“木作之力”以高度智巧化之方式,将各类高妙机关与超绝计算尽数涵盖,既见简约其功、亦属妙到毫巅,组合而致的力学功效左右逢源、上通下达、出神入化,尤其让人怀疑不似来自于人而是来自于神:华夏上古自初民以来就有神农百草、炎帝授农、黄帝内经等诸般神道起源,以及龙马负图、神龟背书、伏羲制八卦等超验式传奇,最能体现华夏之风的建筑,我想尤其不在例外。
 
但此事似过于玄妙,还是付诸于相关专家吧。
图十五:佛光寺登高眺远,瓦脊重重,天象茫茫。
图十六:莫高窟217窟北壁壁画中的唐代大建,绘于初唐及盛唐之交,盛景巍峨,佛语清歌。孙洪才摄影
图十七:莫高窟172窟无量寿经变中的唐代建筑 孙洪才摄影
图加二: 赵广智先生所制武则天明堂微制珍品。该堂属超级唐建巨构,上圆下方,各边长90米,通高90余米,号称是武则天在东都洛阳的布政朝堂。
 
三、 宝殿“归安”
 
偶然得知,北方寺庙中发生过一件值得关注的大事件,但很奇怪,却偏偏几乎完全不为人知。
 
这就是金代大寺、有1100多年历史的朔州崇福寺,其中最大的弥陀殿在1987年至1991年彻底落架重修一事。
 
崇福寺位于山西朔州城区东大街,原名林衙寺,金天德年间改称崇福禅寺,乃雁北地区著名的辽金丛林,也是我国现存三大辽金佛寺之一,被专家称为“金代文化艺术殿堂”,且于1988年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三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即所谓“国保级”)。
图十八 :崇福寺弥陀殿雄姿。此为崇福寺主殿,金熙宗皇统三年(1143年建造),到2020年已有877年。面宽七间(41.32米),进深四间八椽(22.7米),乃一金代巨构。
 
图片由中国壁画艺术博物馆提供
 
所谓“归安”,在文物保护中即指古代建筑有恙、以至成为危建后,采用各种修复手段使其转危为安。其中落架重修手段之使用,极为罕见,更不要说是弥陀殿这种建于金代、至今有近900年历史的佛教大殿,殿中有“西方三圣”巨型佛像、每像各重20吨,有胁侍菩萨四尊各重6吨,以及有二金刚各重8吨;此外前后左右四壁上,还有壁画300多平米,塑像及壁画,都是金代遗留的至贵珍品。
图十九:弥陀殿中供奉的西方三圣中之阿弥陀佛,其突出特点是佛后背光极为高大,且镶嵌装饰精美华贵。
 
这么复杂碍难的情况下,居然要落架重修?听着令人惊疑。但依当时该殿的险情危状看此举已是势所必为了。自明至清,由于地震、巨风等造成殿形倾裂、柱梁毁伤等等问题,为止其颓圮,已先后固支内外木架27根之多;建国之后又陆续加支,达到32根以上,但仍难解决根本问题。
 
弥陀殿偏偏还是个北方巨殿。其面阔七间,达40米以上;进深四间八椽,22.31米;单檐歇山顶,总高21米,体量之巨大犹胜五台佛光寺唐代东大殿,以其巨构之象昂然庄重,望之恢弘之势扑面盖顶、静摄心魂。
 
多方了解初步得知,建国以来“国保级”古建落地重修的极少,辽金及以前的寺庙古建仅此一例;明代早期有1982年“国保级”古寺青海瞿昙寺中瞿昙殿曾于1991年落架重修,该寺建于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占地宏阔舒朗达15000平米,因其建筑布列明显有仿自明代北京紫禁城奉天殿及两翼殿廊布局之痕迹,而被称为“缩微故宫”;同样建于早期明代的藏教塔尔寺也有个弥勒殿,恰好也有落架重修的同样经历,塔尔寺更是1961年首批的“国保单位”,更以宗喀巴大师在此寺创立西藏最大教派黄教喇嘛教而闻名于世。此外就是峨眉东岳庙飞来殿与香殿也曾于80年代落架重修,前者也属“国保级”,但其规模体量等,远不及崇福寺弥陀殿,年代古远上始建于宋元,改建于明清,也是有所不及。河北正定的隆兴寺中也有过梁思成先生身影并留有手迹,其中塑有远近闻名的“大悲菩萨”的大悲阁也曾落架重修,1999年前后竣工,但根据正定文保所介绍,此阁不仅元明清各代因失修磨难而不得不历经多次的大小维修,而且1944年日伪时代历时3年重修且因条件所限明显缩建,遗存的格局与宋代初建时已相距甚远,很难再视作宋代寺建了。
 
由此,哪怕跳出山西放眼全国、横评纵比,崇福寺弥陀殿这番的落架重起都绝对是重头的业内大事了。
 
但问:此事何人主修?——柴泽俊先生也。
 
柴先生原本学历偏低,初中只读3个月就辍学,其深厚的实战及理论造诣,全赖后天苦功修成,先后调查测量山西境内上千座古建,并主持了永乐宫全迁、南禅寺大殿修缮等一系列重大古建工程,且有论文90余万字、专著10多本,是古建业文武双全型国宝级人物。可惜的是,2017年1月5日柴先生去世,若再有宋金时代或更早古建要整体落架修缮的话,很可能山西已无人能承接。山西应县木塔倾斜,世界最高的木作塔建现已岌岌可危但却30年间无大动作,多少与此相关。
 
你想:应县木塔高达67米、有各类斗拱达到惊人的480朵之多,打开剖面全图的话简直就是个奇异壮观的“斗拱博览会”,全塔无钉无胶,其力学承重构架高妙复杂达于极致宛若天造,且一塔之内负载了N多个世界第一,无论谁,拆将下来想再立装回复,恐怕均是天文级的难度。
图二十:应县木塔(全名“佛宫寺释迦塔”)全高67.31米,底直径30.27米,呈平面八角形。2004年新华社就报其“岌岌可危”,但一直就无人敢涉手重修。该塔雄浑有力、气势如峰,但如此神奇的一座中国第一高度的木塔,在古建权威、梁思成后代学生王贵祥眼中仍属“中国木结构建筑史上很平常的东西”,可惜是那些更好的精彩木建却无缘后世。
 
中国绝对是顶级“器物大国”,但凡涉器物者多入“匠籍”,往往不见记述、不入正史。到清代,也基本只有《宋式营造法式》和《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等很少文献留世。1925年梁思成从其父梁启超处得到《宋式营造法式》一书如获至宝,但一读之下却大感苦恼,因为对于在西方学建筑的他而言,这根本就是一本无从读懂的“天书”!而且他发现,有如此辉煌之巨量古建艺术之中国,建筑史研究居然是空白!以至多年来一直钟情于中国古建的日本学者早就断言:研究中国建筑艺术,“以日本人当之皆较适当”!
 
这也是梁先生此后从河北蓟县独乐寺开始,在中国上百个县调查测量1380多个古建遗存,并亲自撰写《中国建筑史》等一系列高水平专著的重大原因。那本《营造法式》也与他相伴终生,其“天书之秘”当然也最终随之迎刃而解。
 
但从柴先生落架修缮崇福寺一例中,清楚地感觉到:即至今日不少麻烦并未解除且有回潮之势。参与上述青海两殿先后落地重修工程的敦煌前首席修复师孙洪才称,他们当年请的高水平河北古建工匠们,现在一问至少有3人已然不在人世,而徒弟们往往递跟不上,大学培养的不少古建研究生们则可能是“银样蜡枪头”,写写文章尚可,但当不得真仗。
 
细想想,这事确有些意味深长。
 
我国的现代新建筑,已与大木作古建渐行渐远。新建筑们看似钢筋水泥、高耸坚固,其实不过几十年寿命,哪有木造古建动辄几百上千年屹立不倒的传世神奇?!但“没有建造就没有技艺”,则是确定之理。
 
那么中国现存古建珍宝们真要“归安”,恐仍有诸多波折。
 
四、天道图腾
 
若从单体建筑风格,推演到寺庙的群落布局,其间千年演变的传承之秘,或许还将引入到更深得多的层次。
 
观庙访寺一路所见,各大寺院重楼复殿、青台紫阁,灵庙肃穆、无限形胜,交廊叠引、目不暇接,河北有北岳庙、毗卢寺、响堂山,山西是双林寺、镇国寺、晋祠、佛光寺、崇福寺、云岗石窟、华严寺、善化寺,各大庙中有殿(主殿配殿)、堂(经堂讲堂法堂)、楼(钟楼鼓楼经楼)、阁、台、幢、塔、廊、舍等此呼彼应、互为衬饰,还有池、林、坪、桥等等接引自然、愉动人心,演绎为“形而上”更兼“神而上”的圣地丛林。
 
北南南北千里奔波,出庙庙出穿门拜殿,总感应着神佛之地,有大道存身且无形暗隐。但究竟若何?却总是有些不得要领。
 
猛然间灵光一闪,想起90年代初我写电视片《十三陵访古》时的一种“发现”,即所谓“帝王中轴线”及其图腾式解读:
 
“石坊、宫门、碑亭、神道(还有狮、驼、马、獬豸、麟麟等神道兽以及朝衣冠文臣、勋臣神道像等),直至七孔桥外的长陵正门,构成了所有十三座帝陵共用的十四华里中轴线。这是一条华夏皇陵史中独一无二的中轴线。环绕着这条主轴的每一座皇陵,都各自在藏龙卧虎的山凹里,以彼此相似的小中轴线来呼应它,构成了中轴线的壮观的回旋曲。几千年来,中轴线似已成为华夏的帝王图腾,贯穿了他们的生以及他们的死;这个躺卧于大地的、只能俯瞰的图腾,以它无与伦比的对称性,对神权天授的观念作出了最为形象的图解。”
图加三: 十三陵,每个陵各自以一条神道来响应共有的总神道,而帝陵神道,则是帝王通天之道;自从“绝地天通”、“太卜掌三易之法”以来,无论生前死后,皇家垄断天意即成定局,并总揽于有形之皇建中轴。
 
我曾想,这是不是同样可以来解读连日所访的一连串庙宇?——自唐宋以来,北方汉地寺庙的配置布列逐渐模式化、对称化,佛寺有“伽蓝七堂制”,各寺皆有自己的“主殿中轴”,通常坐北朝南,南起从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弥陀殿,直至北端的方寺室、藏经楼等,据此砥定全庙布列空间;两边则对应有伽蓝殿、祖师殿(或文殊堂、普贤堂),以及钟楼、鼓楼。道观也多与之相近,依循礼制、井然对称。
 
当然,一路所见,佛光寺因山而建,且山形开口在西,因此该寺顺山势而坐东向西;而太原晋祠恰正相反,其群建所背倚之悬瓮山坐西向东,因此该祠亦取朝向太阳升起的东方之向;两者皆有因势而筑、与山形地貌贴契相融的明显立意。“南北中轴对称分布”格局最突出者,则是北岳庙等,一派“主殿中轴+两厢对称”的宏大格局,极富震慑之态。
 
它们是不是都已强烈地“中轴线化”?且演绎着与皇宫之城、与皇陵之墓高度相近的布局形态?是不是也都不同程度地昭示着某种无形有质的“图腾风范”?
图加四: 五台山佛光寺平面布局。一条中轴线贯穿由西至东:照壁、天王殿(即山门殿)、一进院、二进院,经幢,东大殿,殿后是立壁山崖。纵深重叠,有深远莫测之感。
图加五: 历史悠久的晋祠,与佛光恰正反向:坐西朝东。其中轴线居然是宋代以后另配的,因其终端主殿“圣母殿”后建于北宋天圣年间(公元1023-1032年),而晋祠创建于公元前11世纪的西周。整体晋祠依山作势、凭水添姿、因高借远,而那一条“水榭台、会仙桥、金人台、对樾枋、鱼沼飞梁、直到圣母大殿”的中轴线,平添晋祠以无限崇高之象。
 
(下图)图加六
图加七(上图)
图加八
图加九
图加十(加六-加十的共同说明): 山西的各大寺庙,家家都依据一条神圣严整的主中轴线展开。其所代表的理念含义,总感觉意味深长。
图加十一: 河北曲阳北岳庙平面图,中轴线纵贯南北,一派道家圣地的宏阔气象。
 
我还以为,中轴线特别是皇权中轴线,是一种因为过于巨大、因为无法直观只能鸟瞰、因为“躺倒在地”而被人们忽略了的图腾;它既非动物图腾、亦非远为神异的“神兽图腾(龙)”,而是仰展于地的、有帝王烙印本属的“天道图腾”,或者是“图腾中的图腾”。北京巨量的方形四合院尽管无法拥有从永定门到前门、到天安门、午门,再到景山、钟楼、鼓楼等漫长崇伟、长达7.8公里的中轴线,但仍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响应这个天道图腾的“缩微版”,是中规中矩、对称规整、特为配应的“皇城细胞”。
 
毕竟,我始终想探究的是:做为古华夏元道元智最典型之器物外化的建筑(此处是寺庙建筑),其“基本图式”或“基因图谱”,到底是什么?
 
说实话直到此刻,我对此仍然不甚了了,只是本能模糊地感到它们与河图洛书、伏羲八卦、五行阴阳等等上古原秘之间,有着内在的诸多勾连。
 
说明:以下六图,皆是简略展现自古华夏“匠人营国”的演变发展历程,见诸于《周礼·冬官考工记》,所谓:“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市朝一夫。”最终发育完成包括皇城紫禁城在内的北京古都,即“古代中国都城发展的最后结晶”和“最高成就”,也是“世界同时期都市建设的最高成就”,被梁思成誉为“举世无匹的杰作”。
图二十一:,河南偃师二里头商城遗址示意图,是商代第一都城“西亳”遗址图形,公元前十六至十四世纪。
图二十二: 西汉长安城平面图 西汉国力强盛,长安周长约25公里,“披三条之广路,开十二之通门”,宫殿区占全城2/3。
图二十三:唐长安里坊图。唐长安城是当时世界上最大都城,布局规整,中轴对称,采取里坊制,全城108个坊。
图二十四: 宋平江城平面图 该城历史上溯至公元前514年吴国之“阖闾大城”,隋开皇九年称苏州,北宋政和三年(1113年)称平江城。选址建城的周密考虑,奠定了城市生存延续的坚实基础。
图二十五:元大都平面图,也是古代城市规划的典范之一,城市格局格外壮观,宫殿与“祖、社”礼制建筑对列分布,体现了《考工记》中理想王城形态。
图二十六: 明清北京皇城特有的壮美秩序,因一条中轴线的横空出世而臻至完美。从永定门、前门到紫禁城,再到景山及钟楼、鼓楼,全长7.8公里,天、地、日、月四坛以及太庙、社稷坛等等或对称或围绕,达到匠人营国“天地对应”的极致。
 
以上六图摄于北京古建艺术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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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机会看到王军先生《梁思成“中国建筑型范论”探义》一文,似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对这个“中轴线之秘”有了远为深入的理解。
 
此文堪称是“对大师的出色解读”。文称:梁思成先生1953年首度把西方建筑中“Five Orders”的模数法则译为“五种型范”,并将其引申到中国建筑的模数内核与基因法则中来。并早在1932年便由此得到巨大发现:
 
先从微观入手,梁先生依照宋《营造法式》“以材为祖”之制,敏锐地指出,斗栱“在中国建筑上所占之地位,犹“Order”之于希腊罗马建筑,并把“材”“栔”定为“营造单位”,即木料之“横断面”面积,而“全建筑物每部尺寸,皆为材、栔之倍数或分数”。梁先生把上述“以材为祖”之制分成八个剖面尺寸等级(所谓“材有八等”),而不管其材制造型(泥道拱、慢拱、柱头坊等等),由此“破译”并确定了中式建筑的“基因模数”。这便是如“乐律”一般厘定中国古建伸缩变造的“秩序空间”的“建筑文法”。“材”、“栔”、“分”之大小分级,直接厘定了建筑的大小分级。梁思成的结论是:“梁枋千百,其结构用材则只6种,其标准化可谓已达极点”,由此解译揭示了“中国古代建筑亦以大规模生产著称”,和中国古建高水准标准化、且极富审美变化的基因式核心奥秘。
 
掌控这些,也就解译了中国建筑的模度与要契,不至于在千变万化且眼花缭乱的建筑变异前茫无头绪。
 
这使我直接联想到“浑沌巨复杂系统论”中“由简单生成复杂”的“迭代”:用极简单的规则无限重复(即“迭代”),如果规则足够优秀且超过一定的次数,可以呈现世间一切的复杂丰富;如计算机的“0,1,0,1”,以超简二进制凭借电脑的强大能力无限迭代,可囊括万事万物人间一切,也正如中国古建“用少而精的构件,装配成最丰富多彩的殿堂(张镈,人大会堂总建筑师)”。
图加十二: 梁思成在《图像中国建筑史》“宋营造法式大木作制度图样要略中图释《营造法式》中以材为祖之:(来源:王军)
图加十三 : 梁思成在《图像中国建筑史》“清工程做法则例大式大木图样要略”中图释清代斗口模数制 (来源 王军)
图加十四: 陈明达绘“材有八等度屋之大小因而用之”图,各等材所造出建筑大小体量,也据此型范模数而分等。 (来源:王军)
 
事情至此远远未完。在从微观导向宏观时,更精彩之物将会昭显天容。
 
 
你可以说,这正是包括建筑文明在内的、诸多华夏本有文明的“文明运算常数”,源于一种近乎于神般的非凡的洞察力,用林徽因先生的话说:它“充满韵律地流淌着人性与万物生机,已然融为一个宏大模式”。
 
已有多位研究者通过大量建筑案例分析,证明这一模数在包括宫建、寺建、窟建等等几乎所有的古建类型中,数百上千次地反复呈现。
图加十五: 中国古建中的“方圆圆方”图式及 的“黄金分割”之比。将其延伸推衍到传统文化及传统器物文化的其他领域,同样会发现其中内在的一致内涵。因此是“天地之和比”,是一种极为优秀的“文明规则”。 来源 王军
 
当我在王军一本专谈北京皇都旧城保护的书籍《建极绥猷》中,读到有关古人“立表测影、辨方正位”,“以表圭定四极(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取四时(冬至、夏至,春分、秋分)”,借以确定农历、发展农耕时,不仅明确了“不能定位授时,便无农耕可言”的上古农业文明严酷逻辑,也发现北京紫禁城古皇都“子午卯酉”中轴线时空格局恰恰就是独立起源的东亚农耕文明“天文大地”式的皇建体现模式,于是就对古代从皇都到寺庙的整体建筑,其“中轴线对称体系”或说“天道图腾”之切实远大的本原涵义,有了大体明了的全新认识:
 
图加十八: 王南绘方圆作图基本原型 矩形与矩型的近似作图法 来源 王军
图加十九: 王南绘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设计理念分析图
 
我们对之每次的观赏,都可能是在与古人或古神的一种人与天间的“天道对话”,在其中我们在不断探询着,我们究竟所由何来、以及今后将若何去。与古建实物中的“圆方方圆图”这种“图形数理”相类,华夏先祖无形心中或有信仰意义上的“生死死生图”,在信仰与生命模式间或可仍有“生死运算”层面上的 或其“自相似分形”,以至于会有“开悟”与“蒙钝”间微妙难寻的信仰分水岭。从“型范”到“模数”,到“美的比例”、“筑的效率”,以及到建筑群落“图腾式布局”的“天应格式”,从天到地,从微到巨,上上下下一体整合,简约到无限优美,丰富到无比灿烂。那是“理念性图腾”,或者说是“元图腾”,也是一幅展现敬天信仰的“大地图腾”。其特有含义,便是“皇权天授”(皇都)、或“天权神授”(寺庙)。此一含义在中国最早的、即出土于河南濮阳的、6500多年前的“西水坡大墓”那一幅极为独特的“墓葬星图”中,借助墓主人“葬后升天”的奇异摆设,给出了非常奇特而完整的“通天图现”。
图加二十: :6500年前的西水坡大墓墓葬布局。头枕南方的是墓主人,身高1.84米;身旁是贝壳摆塑的苍龙(东)、白虎(西),东西位各葬一殉童表示春、秋分,最北者为冬至,最南的是墓主人自己,代表四位天官;研究员冯时认定,这是一个被移置拼塑到墓土地下的“天界星图”,是一幅上古原型版、极为罕见的“墓葬升天图”,墓主人生前通达天秘,死后升魂归天,贵为人间当世的最高统治者。该图与后世的“子丑卯酋”中轴线天时格局高度一致,也昭示了后者同样具备的“通天功能”。
 
墓主何人?伏羲?颛顼?蚩尤?——也许见仁见智。
 
华夏古人们居然能够创立如此超凡入圣的所有这些“内在文明图式”,真是“神一般的存在”。虽然这并不解决周期出现的“皇治腐朽”与“王朝更替”的痼疾,但它们毕竟蕴含着华夏整体文明能够历久独存的重大密码。
 
口口相传、手手相授,多世代、大人群的整体创造与积累,超大规模巨量智慧的源源注入,但如同壁画画师们一般,漫漫青史中几乎所有建筑中人皆是籍籍无名,而在所有这一切一切的源头处,也许真的站立着一位“神”。
 
而梁思成一干人等最终将此“先人之秘”充分挖掘并全面揭示,也是千般地令人敬仰与怀念。
 
呜呼,虔情以赞,执心以叹。
 
而探问至此我感觉,在诸多夜色中的某一共同时刻所有已访过与未曾访的北地寺庙都在暗景华章、悄然肃立、彼此沉默,众多的钟楼、鼓楼也都在多年喑哑中,掩息着历史上晨钟暮鼓无言感诉的警人之声;我知道,有一种东西叫“人神交汇”,在“天道对话”之刻使“文明DNA”或“基因序码”在其中执着地隐现,力图以阴阳幽微之语,绵绵传递至少贯通了5000年中华农业文明史的最具基础性的宇宙天秘。
 
天道恒恒,吾神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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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一丁

黄一丁

26篇文章 30天前更新

当记者多年,采访很多领域。如今侧重写些历史文物文化类文章,也从事过很多年企业系统及政府的咨询顾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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