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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屿,百年客

黄一丁

 

 

2000年曾来厦门,先后参会16天却没空参观鼓浪屿。错过了整整16年,终于2016819日乘船登屿,一窥其名岛真貌。

 

雨里观街,史外论景

 

上得岛来,正遇绵雨。雨中观屿,一种湿漉漉的青郁浓翠,将我等游人浑然浸泡——岛上风光,与16年前会否一般无二?时光在鼓浪屿旖旎的风光里如树影般地寸寸地挪移,又渐次累积终而飞般地闪过,于我这首度的光临者,眺望着红绿群中那些高高低低、闪闪烁烁的精致建筑群落,那一切,就都成了电影一般、有待细观的预先揣摸了。

雨中穿巷,叠楼寂寂。鼓浪屿每一条巷都有故事,有故人的依稀背影。

 16年来我错过了什么?不知道。关于鼓浪屿,我所知者仅一首歌:《鼓浪屿之歌》,一首关于由鼓浪屿延伸到台湾岛的思乡曲。曲调悠扬纯放,世间多年传唱。但上得岛来,但见翠木掩映当中,高低分布、错落有致,都是异域风格且功能各异外观独特的众多建筑,据统计大大小小一千好几百座,簇拥于全岛上下,充溢着说不上来的美感协调,远远望时活脱脱就是一个大盆景、大童话。建筑群落虽然是比肩接踵、相拥而立,但其间竟还特意留下了据说有三十二条之多的小巷曲径穿插(另说有上百条),包括福建路、泉州路、漳州路等福建地名的大巷,以及鼓声路、鼓新路、鼓山路等直接带的小巷。我本人记得清楚的是鹿礁路,一是上岛当日于此步行最久,二是由于其名亦是岛味十足。

岛巷深处,西井人家。

因为建筑之美,使鼓浪屿小巷风情独具。漫行其上,你会不断有几步一重天的视觉转换经验。每组房建美景都像一重帘幕,无形中遮挡了下一重美景,也无形中又揭开后者的面纱,由此陡增游者步丈之内、移形换景之奇幻。  

最令人关注和回味的,可能还是百年来一路发生在此岛的中西建筑文化大碰撞大比拼大融汇。本来此地19世纪末即设为外管,西洋古典建筑便顺理成章、蜂拥登岛,巴洛特的、哥特式的、古希腊的、罗马式的、拜占庭的、文艺复兴的、洛可可的……,等等等等,几乎是应有尽有、各呈其胜;但没有很久就遭强烈排斥,原因则在于过于空降,无法与本地文脉、气候、用材等接气,尽管有列强之横,居然是难乎为继。于是发生了最值得建筑史学关注的历史一幕:即在可能长达半个世纪的过程中,在中国东南沿海一个很小的岛上,开演一场几乎是空前绝后的中西建筑混合审美交织冲撞多面融合的历史大戏,在建筑样态的造型美感及功能实用方面,最多元、最大量、最丰富的艺术想象空间魔瓶开启,大量的建造设计创新在区区一域中越而出,在当年的古典建筑美学理念最大可能范围内充分施展,特别是大量的折衷式建筑或混合式建筑以美的演化力度相继问世,中国的或闵域的血脉风格揉杂在西洋风里大行其道,遂使建筑之创奇在一个时代中高潮叠起,无异于一场古典建筑艺术尝试的审美大爆炸。由此造就的中西建筑万国博览的奇观,足以傲然之姿睥睨当世——小岛屿、大承担,也真算得上是天降大任了。

如此这般建筑美学史上有些荡气回肠的美妙奇遇,我们是不是再也无缘得见?                

 必然的,建筑外观与室内陈设,一定是相映相衬。所以会有海天堂构、菽庄花园、黄家花园中楼、八卦楼(厦门博物馆)、黄荣远堂别墅等多个历史文物建筑开门迎客,而怀旧鼓浪屿则是一批志愿者私家而设,其中也有可观的当地文化器物。

 

 鼓浪屿上最知名的十大建筑之一,海天堂构,福建路42号,别墅主人黄秀、黄念忆,菲律宾富商。是一种典型的中西合璧、以中为体的建筑格式。主堂方柱、侧楼圆柱,都是西洋风格。  

 似乎,器物体现教养。能在这些展中登堂入室者,必不一般。虽然抵不上历代古朝文物的价值连城,但此地的多种器物,日用的、文化的,似更凸显百年来前人与后代的品位落差——我觉得正是这样全方位的人文性落差,像月引潮汐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把每天里上万规模的人潮吸引至此,就像有一股庞大的文明磁力线在岛下穿越,让来自中外的人流,如同听到魔笛,绎络而至。那些室内用品器物上,也因此叠加了多少年来无以数计人流目光的探寻揣摸,而另一个时代人类感受所留下的活鲜鲜的灵魂指纹今已消散,即令器物功能全然陈旧,只是陈列的摆设,但品味格调上依然可能保持着钻石般的岁月晶度,要知道那个时候包括保龄球之类的东西,对于普通人而言皆是天堂里才有的用物。

 我注意到其中一部老式照相机,还是立式取景的那种,真是古董得可以。而它每天里必须面对的,是成千上万五花八门、类型万千的今日后代们,以及不是后代、算是后代的可拍摄手机们。当彼此间隔着上百年的时光厚度互相打量并且又不断成为拍照对象的时候,其若有情,面面相觑之间,老相机该当何想?它又如何能预判自己的万千后代们竟会长成这等模样?——功能上已武功尽废的老古董,在品质和气度上却还是占着贵族般当年罕物的那股绝然优势,代表着物以稀为贵的法则,代表着百年之上唯我孤存的孤高傲气。

百年前的老相机和它们拍摄的黑白照片。岁月留痕,莫此为甚。

 我怀疑的是,旅游者们多如看客一般,在走马观花之余,带着似懂非懂的美好记忆欣然离去,多大程度上真正知晓自己看到了什么?只是留影或景照?

 

我还注意到,能在这里登堂入室的物品中,老相机绝不是仅此一物:有第一个保龄球瓶,有第一副棒球手套,第一台欧式冰箱,第一套欧式酿酒器,第一……总之,可能很多。即便不是第一,也是千顷地一(几)棵苗,足可以凭稀有提身价。百年多前这座富人岛上的富贵器具,收罗存护至今着实是不易,据了解有一些还真是近十年里民间志愿者专门收罗的,并在怀旧鼓浪屿的私人展堂里供展。

老式西洋名牌缝纫机

 除了岛上最突出的人文遗存之外,我很是喜欢在此观树,尤其是榕树。我看鼓浪屿上植被有立雕般的层次之美,重重叠叠象绿色怡目的视觉交响乐,烘托着近旁的美体建筑;但榕树的那种庞然阔大却震撼了我:大象躯体般粗壮到嚇人程度的主干,其上的雄枝亦强悍庞巨,即便在相当高大的别墅建筑之上仍继续叠床架梁,构造着比高楼更上一层、而且空间更巨的树系世界,绿盖遮蔽、浑然一体,让人直接联想到电影《阿凡达》。最让人惊骇的,还是榕树的根须,也许是因为有数百上千年的高龄,斜伸朝上的粗干上往往垂下多条粗径长须,有的直达地面、有的抓上墙头,在上为须者、落地成根,那种粗力感、那种精怪形,根像生猛、爪似龙形、树若巨灵,在这处处精巧娱目的岛景中真是龙盘虎踞,悍然另类。

  

 回首当年,神岛天问

 第一,特别想问,为什么会形成万国博览?为什么一个渺然小岛上,光领事馆就十四家之多(据说多过对岸的厦门)? 

 当然,最方便的说法便是帝国主义侵略,但是,在仅仅1.87平方公里的小岛上,密集聚合了风格流派基本来自发达世界的上千所独特房屋建筑,领事馆有十四家,银行有多达5家,有八大教堂,富家别墅、名人故居更是上百家甚至数百家,整个岛上,光钢琴就有600架之多!其他的各类罕有稀物更是不计其数了。这里,活活就是个高品质、高教养的文化渊薮!

昔年的西班牙领事馆,今日的文物典藏之地。2016年起对外开放,有600多件珍贵历史文物,均是福建著名收藏家梁连泉先生的藏品。这座古老的白色小楼自此迎来自己新的使命。

 更进一步说,这样的超高密度的多国文化集粹地除了鼓浪屿,世界上哪还有?——很可能只此一家!据说当年美国的某地曾经聚合过可能同样多的富人,但也聚合过同样风格流派如此参差多元的艺术建筑数量么?英国有过么(显然不可能)?印度这样同属亚洲大国、也被外来侵略的国家有过么(也不可能,因为数百年印度就是英国独家殖民地)?澳门建筑形制色调皆很萌,但它是葡属一家之地,菲律宾则是美国的势力圈,可能只有中国(或说清朝),近150年来被迫开放,而且版图超大,足以招引众多的觊觎者彼此竞争,且无任何一国有能力专美独占,才有可能发生这样的鼓浪屿历史现象

 侵略屈辱无庸置疑,但文化的衍生繁茂,到了这般水准高度,仅仅用侵略是肯定解释不了的。访岛时我特意拍了鼓浪屿名人居民图,有包括鲁迅、林语堂、弘一法师、巴金、林巧稚、恽代英、殷承宗、秋瑾等数十上百的历史文化名人位列其上,甚至还有邓小平、蒋介石、李光耀等国家领袖,每个人在该岛皆有颇具内涵的背景故事。仅此一图,视觉上已感震慑,仿佛是青藏高原的星空,一夜的璀灿迷宫,让那些个诚挚仰视的心,足以满怀敬意——这尤其不可能源于侵略。在这么一个曾经相当荒僻的如沙粒之岛上,以这样令人瞩目的文化涌建的密集度和多样性,迅速拱起竟有耸立之势的文明高地,几乎是全饱和态,这在全世界是否唯一?其间含有什么样的文化天命?谁来解释这样的发生、发育和发展?有一个人(詹朝霞)和她写的一本书(《鼓浪屿故人与往事》),或在用一种很是娟秀与深入的方式企图说明它,我也见有人提到在那个东西两大文明不断拉锯与挣扎的血火年代里,鼓浪屿很戏剧化地成为西风东进之窗,说是当年世界只知Kuloogsu(鼓浪屿),而不知Amoy(厦门)。

百多年来,名人荟萃,留迹于岛;文化天空,群英璀灿。

 只不过针大的窟窿斗大的风,没有什么顶层设计,这个小窗,这个多年野生的沙粒小岛意外爆发了,有了当年里几乎与世界同步的医疗卫生教育、电灯电话自来水等公用事业;国际居住区的人文背景所演生出的较早的具有普世价值的公民意识与法律意识;公共租界的特定历史条件下,工部局与会审公堂所形成的民主与契约的公共管理模式,更有了直到今日仍令人眼花缭乱、说不尽道不完的万国博览

 这个过程似也可称之为历史涌现?我们特意回望于它,是因为这一类的现象没谁保证它一定发生或不发生、一定涌现或不涌现;依照凡存在都是合理的逻辑语式,也可诡称凡发生者皆属必然;但实际上历史可以像水晶般透明,也仍会是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的晶莹剔透之谜,发生之前与发生之后有天地之别。有太多的关键细节会导致因果链上结局迥异,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演化论叫做小事件的决定性放大)。

 在今天特别需要文化创新的中国,这无论如何很可研究。

 第二,就是建筑规划。这个小岛有过当局规划吗?岛上1000多所建筑的形制、规模、分布等,如此地紧凑谐和、协调密布、相映相辉,似乎充满了感觉到却说不出的内在韵律,暗合着某种最优的(或类最优)艺匠规制和某些个地脉人文九五之数等。整观外景,远望之间建筑群落彩色积木般相互映衬赏心悦目;细观近景,多少条小巷都具足自性曲径通幽且有偏爱之美。谁规划的?建筑房主们心照不宣,还是各家之间曾经有过某些形式的协商与约定?——我自己更相信的,应该是后者。良序约俗及契约遵守到了一定的水准与深厚,便演化升格为文明、美德与协同。

 

我个人曾多年采访规划问题,深知此事之难。比如80年代的《首都北京整体规划》由党中央、国务院给予的批复,其结果都是多被突破、不受遵守,北京城内包括清朝海军衙门、重点胡同区等文保单位、文化古居不复存在、只余遗址,又岂止是给中央打脸那一点颜面小事?——有心者不妨去明查细访(比如从1999年到2010年,至少有曹雪芹故居、赵紫宸故居、张恨水故居、林白水故居、梅兰芳故居之一,以及清代果郡王府等拆除夷平,变身大厦;其间的利益交织与复杂,无以复加)。有报道称,专家提出:大量文物已不存在,北京应设历史文化遗址标识’”;物已不存,聊以标图。而新建的北京,又被很多专家指责为摊大饼,反对者则全不认帐。但北京交通之混乱、公交换乘之困难、路向间多见不合理交杂,则是大多数人的同感。

     第三,所谓集群。我一向注意到,这些年很多人都热衷研究集群现象,比如产业集群、市场集群、消费集群等等,可谓是层出不穷、五花八门;但文化的集群、教养的集群,人类品德品质性集群,是不是少人关注、乏善可陈?基本上长期以来淡出思维视野。也难怪,多是因为没有这样的对象、实例可资研究。关键则是,没谁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或者干脆就没觉得有这问题、有这回事。

飞檐角饰,俯仰之间。

 改革开放30多年了,除了实质上已然消亡、已成遗迹的鼓浪屿外,有没有出现过第二个可与之比的文化集群呢?像这样高密度、高品质、高教养,且无形艺术含量、有形器物含量均大量有机集合融汇在一起的地域文化现象,在新时代中是不是再也无从涌现、此后绝难得见?

 但鼓浪屿,毕竟在整个的当今的现实视界之外,给出一个极为突出、极其辉煌的历史实例,告诉你我今人,什么才是高水准高境域的文化生成、发展与存在。在今天这个经济繁荣、文化荒漠的时代,似乎也有特别另类的特殊意义。当然,经济及其身后所代表的现实功利主义总是优先且强大的——但问题在于谁更普遍且更具后劲:是今天文化瘸腿的偏颇繁荣,还是百年前鼓浪屿上寰球独此一家的精华先例?

    

华洋混杂,“客家异数

 中国的客家迁移史悠久而庞杂,自东汉末年起直至清代后期(1865年左右),先后五次、纵贯千年,涉及全华境域至少19个省、5000万人,分布海外者也有500万人。一则是蔚为大观,二来也在相当程度上颠覆了中国人保守安土重迁等固旧观念。

而闽西闽北,本就是客家迁徙生衍的聚合重地。

 忽发奇想,鼓浪屿这百年间的创岛奇变,可不可也算做是一小脉华洋共处、偏悬孤岛的客家独苗?客家人的创新开拓、善于奋斗、逆境求存等民风民质,在鼓浪屿人身上也有百年体现;而反客为主、以异乡变家乡、以及相对包容兼蓄等方面,也是一脉相承、青出于蓝。固然是时间短、地盘微,但在浩大广博的客家主流之外,竟能八洋来汇、独树高标、中外瞩目、富甲全球,以佛因论,也是异缘。

 

   尽其缘,生其心;百年瞬,若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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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一丁

黄一丁

26篇文章 30天前更新

当记者多年,采访很多领域。如今侧重写些历史文物文化类文章,也从事过很多年企业系统及政府的咨询顾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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