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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华大地上,有一个最古老最古老的“神”。当我们在他的起源地黄土高原中看到他的时候,却偏偏不过是个最年幼也最喜幸的娃娃。他已经古老得让人们认不出了,很多很多人没有听说过他(她):抓髻娃娃。
 
  黄河多象一把柔韧的剑,可又异常暴戾地一路南下,劈开晋陕境内的万千大山。世界上这一片最深厚也最破碎的黄土堆积,曾经温暖地铺垫起早期人类的金色摇篮,浩大而神秘的轩辕黄帝古史传说在这摇篮之上祥云缭绕,然而神话所不及的混沌之处,依然站立着这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娃娃。
图一:抓髻娃娃中的“招魂娃娃”,代表“万物有灵”、及“灵魂不死”的最古老的原始本初观念
 
  “深山才出金凤凰”。看看黄土高原节日里遍布于集市和窑居的枣花、面花、彩绣、香包和“娃娃”枕上的这个娃娃吧。谁又会想到他竟是大山之中最珍贵的文化古宝呢?就是在陕北春郊十五之夜360盏举灯盘绕的“转九曲”盛大节日队形,也仿佛是祭拜着模仿着这个娃娃吧!高原民俗娃娃作品中,终究是窗花剪纸中的剪纸娃娃最自由最惬意。而中央美院教师靳之林,在陕北延安地区生活工作近20年,从那巨大的母体摇篮抱回的正是这个剪纸抓髻娃娃。他的多年心血——一部民俗剪纸考古的开拓之作,刚由中国社科出版社出版,书名即是《抓髻娃娃》。打开书,是人间天地里数百上千形形色色的神灵娃娃:手抓双鱼(双鸡)头顶两个小抓鬏的就是抓髻娃娃;满脸滑稽一头鬼相的辟邪娃娃、巫道娃娃、招魂娃娃,还是这个抓髻娃娃;高举扫帚的是扫天娃娃(扫天媳妇),骑马擎花的是送病娃娃,手拉手起舞的是五道娃娃,大娃娃套小娃娃的是喜女娃娃。每个娃娃各具神通,且各通一路黄土风咒语小曲。此外还有簸箕娃娃、莲花娃娃、鱼人合体的鱼娃娃、狮身人面兽娃娃,以及蟾娃娃、虎头娃、蛇盘娃、团花娃、门神娃、石榴娃、葫芦娃……。陕北农家特别喜欢娃娃吗?“不呵,”靳之林说:“那哪是普通娃娃,那是神呵!”可不是么!那娃娃活灵灵一身的魔力,和猜不透的寓意,一娃百形,一神千名,鸟兽嬉舞,花草忘情;莲花人人儿、打鬼神神儿,山里的黄土味,传衍了很久很久;一溜一排的鱼龙蛇怪,也还是这个娃娃,音容笑貌越发无邪,越发酷似上古先神久逝的面影。靳之林还说:“那是神呵!”
图二:陕北安塞的拉手娃娃
图三:鸡、莲娃娃,喻意阴阳交汇、化生万物。
图四: 手举双鸡(意喻男阳)、下出石榴。石榴代表多子,也是夸张男阳,成了“抓鸡娃娃”。
 
       以黄土高原为主、或以长江东南部、西南羌苖地为主的民众剪纸,如同考古地层般是所谓“原始文明符号信息”的几千年流传的“民俗地层”,对华夏文明的“文明早期基因”有强烈的保真作用,并以隐喻的、图象的方式鲜明表现。
 
       这种“活体地层”的考古研究,是靳之林等人的开创。
 
  黄土高原上,剪纸流成了河。逢年过节,娶妻生子,求神祈雨,去病消灾……剪纸铰上了,贴上了!门楣上、井沿旁、窑洞里、墙中央。一条民俗剪纸2000多年的世代长河,却一直流淌在史书记载的视野之外,文革中更不幸潜入地下,不知所向,但今天又活了、又欢了。十几年来靳之林才终于发现了它,才探触到它那千年常在的“河床”:山里农家母体传授的大娘老婆们,她们世世代代就是一把剪子,呵云咒雨保佑村人的巫术群体,也同时是地域性民俗剪纸艺术传承的女性长者群体,人人爱剪纸,索照老辈人手手相传的忠实原型,巧手剪绘山里人祖祖辈辈已远不可溯的古老心源,每一道纹饰都有严格的规矩和特别的含义。当1980年以来文化馆的同志们跑遍陕北沟沟岭岭收集它们时,几万种剪纸一涌而出、铺天盖地,多年搁剪的能手大娘们重又剪出千姿百态那同一个娃娃,那个在巫俗、医俗、婚俗、节俗中永远现身永远微笑的娃娃。
 
  靳之林这才感到,2000多年千人万众的群体民间艺术传沿所意味的,该是多么宏阔无涯。这人间大河里世代奔流俯拾即是的,皆是远古以来的人类文明符号隐语。他怀着无限的惊异与欣喜之情,独自仰视着这一片人类活文物的巨大岩层。他将象当初世界上那些探险于原始土著部落的人类学先驱一样,将一生献身于人类文化学意义上的民俗剪纸考古事业中,并感到命运所赐时代所予的无比荣幸。
 
(二)
 
  黄土高原地域内那个剪纸娃娃的世界距离一般现代人走马观花的理解实在很遥远。招魂驱鬼,犹如儿戏;烧剪纸、念咒语,是老辈子的闭塞,老表们的迷信。土得掉渣又老得濒于失传,象是阴暗窑居中一幅发黄的过时风俗画。只有人类学家与民俗艺术家长年不懈的搜寻目光,才在其中特意发见史前思维的“魔力观”与“神灵观”那珍贵的蛛丝马迹。但,那个摊手叉足的剪纸娃娃,真比民间流行的关公老爷、观世音菩萨还更有神通和更老资格么?到底,他有多古老?
 
  扫天婆抓髻娃娃一露面,就令熟悉古史传说的人们有似曾相识之感。一手举帚、一手持芦灰包的扫天婆是谁?不就是汉代古史文献《淮南子》中“黄帝治天下,女娲积灰以止淫水”,为民上天扫雨退洪的女娲吗?骑牛门神娃娃既然不是唐代以后的秦琼、敬德,看来也只能是“老君骑青牛”的道教始祖了。“猴骑鸡”门神,或许又是卜辞中的高祖夔。这位始祖娃娃,甚至在世人尚不知“封建”为何物时就已诞生,又何谈“封建迷信”呢?鸿蒙太初,盘古开天;伏羲女娲,皇天后土。古史传说中的人祖女娲,为什么会变作今天所见的娃娃?是不是农业人类群体特意用一个娃娃的童年形象,以纪念人类文明“民之初生”的童蒙时代那稚朴的时光?
图五:扫天娃娃,雨涝遇灾时扫云止雨,似远古女娲有以重现。
 
       女娲何尝只知扫雨。想当初“抟黄土为人”,也是借用的黄土山和黄河水吧。原来驱鬼消灾只是抓髻娃娃的法力,还不是他的真面目吧。当他的本体面貌从其所根藏的人类早期最深欲望生殖繁衍的欲望中涌现出来时,娃娃剪纸的画面仿佛立刻布满了自古以来最恒久的人类情感,那个母系时代郊婚野合男女桑林的女娲,正绽开化育子孙的慈容微笑呢。靳之林在从陇东陇西到陕南陕北又到河北河南的广阔踏访中和深入古籍与考古专业的研究中发现,华夏民族巫术中最独特的一种或许正是剪纸巫术,那剪纸画面上缀满今人不懂的图案花饰式的隐喻“文字”。你看:“鸡鸣日出”的鸡象征生命,也象征男阳;牡丹、金钟和金钩子、太阳纹等,也皆是男性生殖器即男阳的代表;莲花、金瓜、挂钱、椒剌剌、蛤蟆口等图形,则是女性生殖器即女阴的代表。这些男阳女阴图饰比比皆是,彼此之间在剪纸天地里媾合交欢、自由自在、子孙后代则从葫芦体、南瓜、石榴等多子之腹中源源而出。始前先民年复一年地更新着这神妙和欢欣的性交生殖仪式,还把它所有的变体图象在后代人的剪纸天空里悬挂起来,大地上花飞草长百样春光,剪纸窗花的喜庆山歌,有群山呼应,嘹亮得也似山里唢呐般气韵悠长。我们的远祖在大自然的深沉怀抱中,把繁衍扩张自己之一族的生殖行为视同神圣,毫无羞耻地表现它、讴歌它、膜拜它。按说这也是世界性的现象。所不同的是这一切终于在黄土群山自成一系的特殊人文地域中留存在代代传衍的剪纸上,把这生殖崇拜的狂热化入重重隐喻,巧妙隐藏;但揭开这隐喻密符一看,它依然这般地赤裸热烈,一如山区民风的淳朴和憨厚天真,一如安塞腰鼓、洛山大鼓群舞场面的奔腾流泄和一无保留,再也看不到封建晚期社会的压抑、虚伪和势利。闻一多说过:“结子的欲望在原始女性是强烈得非常”,“这是一种较洁白的、闪着灵光的母性欲望,与性欲不同。”在《伏羲考》中他还说:“‘伏羲’、‘女娲’果然就是葫芦……瓜类多子,是子孙繁衍的最妙象征。”
图六 生育之神抓髻娃娃 山西离石
图七 枣山娃娃,意味着五谷丰收,象征着多子多孙
图八 上合日月,下体生娃,喜女娃
图九 又见葫芦娃,葫芦是最典型的“生育象征”,属于古老级的“文明符号”。
图十 宝葫芦图形符号——龙女娲、虎伏羲的寓意变形,代表“风从虎、云从龙”阴阳交汇的本原哲学,也代表“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造物神奇。
 
       抓髻娃娃当然便是那高媒女神了。
 
(三)
 
  华夏远祖置身于自然环境的广阔山林,举目所见皆是兽类的世界。6000年的遗风漫漫无际投射于今,即是黄土高原大量出现的鱼蛇龟蛙等多种水族类爬行类的剪纸图案。它们在形态、纹样、风格上与同一地域地下出土的早期人类文物(如从陕北出土的半坡型鱼纹彩陶、山西襄汾陶寺夏墟出土的夏文化盘蛇、陕北清涧出土的商代龟鱼纹青铜器等)中的图样惊人地相似吻合,使民俗剪纸由此汇入史前时代考古的悠久背景,并在靳之林的研究中获得一个颇有原始意味的名称——图腾剪纸。古时,当黄帝后裔周人自称“我姬氏出自天鼋”之时,那无疑是将本族归属于鱼鳖动物的公然的图腾宣言。史前远祖的蒙昧心中是否时时悬着一个充满灵魂不安巨大问号:人之何来?人之何来??他将答案归之于衣食生存来源所倚的大千兽类,又有什么奇怪呢?传说记载中五彩畜狗盘瓠生子、赤龙感女娲而生黄帝的古例,以及剪纸中“龙生虎养雕打扇”护养幼子成人的民俗故事,都不过是动物图腾多彩世界之一斑而已。原始部族一方面不断给出“动物传人”的神化的猜测,视三足鳖、三足蟾为人之所出的异神,自然界中格外地罕见(三条腿的蛤蟆难找,自古已然);一方面执着地偏爱着生命出于水、人出于水的直觉认识,这执着又仿佛多少来源于人类基因关于地球生命海洋胚胎期的神秘“记忆”。黄土高原图腾动物多为爬虫水族,在剪纸中它们多少还保留着软体软足善于扭摆的天然形态;而那些依然象蛇的龙,那些酷似于八脚蝎、蟹的龙,那些短头短尾如蛙如蟾的龙,两相对照之下又暗示着什么呢?华夏诸古族部落图腾崇拜的图景分布异常纷杂、地域交错,黄帝战蚩尤古传说中即有熊罴貔貅貙虎六大猛兽部族参战,但黄土高原山区渔猎部族很可能正是传说中轩辕黄帝天鼋部族,以爬行类水族类为其特征,其后来的演化,即是天鼋,那被神化了的大鱼鳖,即是龙,古史记载中为人熟知的“轩辕,黄龙体”的龙。因此在黄河东西两岸的陕北、晋西黄土高原上,关于黄帝乘龙飞升、螺祖养蚕和大禹治九江八湖等龙主题民间传说才极为丰富发达,象是古史当年于此遗留的诸多龙迹。
图十一 蛙、鼋、蜥蜴(剪纸)。剪纸中生命的起源信息 甘肃庆阳
图十二 龙生凤养雕打扇,动物图腾转化的故事
图十三 对头鱼。早期人类凭借直觉和“天眼天智”,始终认定“生命出自于水”,往往水生物即族群图腾,即生命原态。
图十四 龙传人。“龙”也是水型特征极为突出的“图腾动物”,“龙的传人”因此也必然是源自于水。
 
  当人类进化步伐继续前行,进入新石器时代母系社会繁荣期,人自身的崇拜在动物崇拜的躯体上苏醒了。当全兽类崇拜之后脱胎出半人半兽型的崇拜偶像时,一个完全源自当时人类想像力与生存感受的生命系列降生了!爬行类、水族类动物扭动的身躯,在剪纸原型图样中类乎丑怪般生出娃娃人面,人体赫然伸开鸟足鸟翅,一幅名为“混沌”的剪纸也不过是一个蛇形鱼体又长着人类双足的长体动物,仿佛表明了原始人类只能在人兽图腾形象中去推想整个宇宙世界的起源。靳之林满怀激情地写道:“看那已经从爬行动物中站立起来,在大千世界里任意行走,俨然是大地主人的人足图腾蛇,是何等的惬意!那带着人类童年稚气的鱼身人面的抓髻娃娃蟾蛙,又是何等的天真可爱!这不正是象征着氏族子孙‘瓜瓞绵绵’永世不断的陕北黄帝氏族图腾的意象吗?”即使是大自然造化本身,一旦看见这些它所创造不出的生灵造物,想必也会无比惊骇吧。
 
  在这强烈的亲缘蜕变式动物图腾意识中,人类的繁衍欲望借助于动物的身躯外壳,把生殖崇拜推向更加欢腾热烈的高潮。无论在剪纸中还是靳之林列举于书中的各早期历史的文物图刻中,均频繁地描画着双鱼双蛙、双蛇双龙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嬉戏交尾场面,其风光之旖旎多姿,令古诗中“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的名句也多少见出了逊色。请看那些双龙双蛇彼此纠缠、弄姿搔首,那些双蛙双蟾相濡以沫、挚爱亲情,该是多么地意态飞扬、生机蓬勃!剪纸双鱼图案,则多如唐代金银铜器中的鱼龙演化图一样组成圆环,戏水游鱼首尾相衔、循循不已,使雌雄求偶之象渐渐化入易经八卦阴阳鱼图绵绵不绝的哲理意象。黄土高原剪纸中竟有直接以“八卦图”、“阴阳鱼”题名的,其图象与成型八卦图中阴阳鱼理念式图案已相当接近。因此靳之林认为,很有必要进一步关注民俗剪纸洪流与华夏文明中天地乾坤日月阴阳八卦学说,及其它古老学说的哲学之流在历史上相继汇合的考察,以探求这一系列东方神秘哲学的起源信息;也很有必要去深入思考这些哲学在史前时代获得滋养、由幼而壮的母体背景。那些动物、那些图腾、那些对生殖现象的讴歌、那些对太阳八角八芒生命意象的崇敬和模拟、那些据信是伏羲八卦最早原型的“人面双鱼”彩陶图样,还有那些我们还没有捕捉住或没有来得及给予足够阐发的古代现象……
 
  我们遥远而遥远的文明呵。
 
(四)
 
  半人半兽图腾与双鱼双蛇图腾姿意欢嚣之时,也是我们亲爱的始祖女娲再次崭露天容之日。此刻她不再孤单,而伴同着我们华夏另一位始祖,庖牺伏羲。“伏羲鳞身,女娲蛇躯”。原来他们双双出场时,也是人首蛇躯、生命相交的双蛇图腾!闻一多早已考证说,伏羲女娲传说在史乘中最活跃的时期约在战国末叶至魏晋间;正是介于此时期内的汉代,在石刻、椁刻及画象石文物上一再刻画着始祖双神上身褒衣博带、下身却蛇体交尾的奇异景状,那一重又一重东王公西王母双首双身对舞天庭手举日月的古老画面,正隐隐迭衬于双鱼娃、双蛇娃等剪纸天地的远方,使靳之林再次郑重宣称:剪纸抓髻娃娃的原型,正是二神二皇男女合一阴阳合一的人类始祖伏羲女娲!连体双头葫芦以及双头双身人蛇也依然是剪纸图样中人类生殖繁衍意识沿留于今的有形偶象。大地之上,“阴阳相交,生命生焉”!一而二、二而一,于是这深厚悠远的生命意识鱼龙变化,推演出一整套华夏文明深不可测的整体哲学。
 
  当靳之林的视野如同他的脚步一样遍及华北、西北、华中时、华东各地时,他发现抓髻娃娃这个几千年来几乎已遍及中华大地的悠久神祗,原来在有文字之初的时候就是一个娃娃!上古金文中的“天”字放大了来看,活脱脱就是一个开手开脚的抓髻娃娃原型,有的还在胯下垂有男阳小鸡,同为“天”字,亦分阴阳,足见古代阴阳观的普遍与强大。根据郭沫若的考证,他进一步推断出这“天”字即是天兽,即是轩辕黄帝天族族徽,在图画金文中,每一个天族族徽高居于虎豹熊罴每一种猛兽之上,正表明着抓髻娃娃原型的至高统率地位;而天字族徽下接一个巨鳖,正是金文的“天鼋”二字,即黄土高原的水族图腾,并给数千年后依然以黄土高原为中心的抓髻娃娃剪纸流传一个意味深长的古史注解。上述原型之意一旦明了,抓髻娃娃“剪纸考古”的图腾考察,又立即将古史传说中由西而东的炎黄部落、由东而西的两昊集团、由南而北的苗蛮蚩尤集团三大部落文化尽皆纳入视野,呈现出牛龙、虎龙、蛇龙,及凤鸟崇拜、太阳崇拜等各部族间图腾互渗和迁徙伸缩的壮丽漫长又千头万绪的复杂图象。但直到今天,姜姓(炎帝羌族之后)依然集中分布于渭河平原,而姬姓(以轩辕黄帝族为祖)更是黄土高原的大姓,又相当鲜明地呈现出黄土高原地带封闭式的超稳定色彩。
图十五 上古三代金文“天鼋”古字
图十六 三代金文“天”字,据说也是黄帝姬姓的军徽
图十七 中国原始岩画中的抓髫娃娃。谁曾想:一个“娃娃”竟有如此渊远古源!
 
  但正是这种自成一脉的地域封闭造就了远溯图腾古史的剪纸巫术艺术的沿存,完成了跨越数千年的古史文化活文物的生存延续。正象奇特的高原游牧及佛教传统的地域文化生存环境造就了藏族活史诗《格萨尔》的口传,一剪纸一史诗,这两者简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现存民俗文化奇迹奇观。它们的群体本原性又使之迥异于个体文化式的文人书画词赋等,后者或在相当程度上不得不靠拢和适应作为文化最大主顾的皇朝统治者,或在个人情趣上另辟蹊径,终于大体泯灭了上古传留的本原内涵。而高原地域那历史上无人问津的民俗剪纸,却默然搭起心与手的历史长桥,一条古今之间的神奇通道;按靳之林的意见,这正在于原始文明与地域民俗在群体创造上的同一性,后者因而决不是什么消闲消遣,它在原始图腾巫术的意义上正与人类生存和族类衍传血肉一体。因此,民俗巫术研究半个多世纪以来成为世界性的文化学术现象,也就毫不奇怪了。
 
(五)
 
       靳之林这一宏大的工作仅只是开端。《抓髻娃娃》只是他研究计划五大部分的第一部分。中华民俗那古远而斑烂的魅力始终召唤着他,使他刚做完手术就已在举目眺望深入华南采摘民俗的未来征途了。他说:“也许专家同行们不一定同意我的具体结论,但一定会赞同和认可这种民俗学、考古学和文献考证三重汇合的努力方向。几年前才从文革压抑中重新涌流于大地阳光的民俗剪纸之河,在山区开发进和程中的确面临着再次断流失传的危机。这使靳之林心中充满了文化抢救的急迫感。  
 
       广而论之,华夏原始文明也真是一个气象万千而古老又古老的娃娃。文化学术界少数有识者的目光,及早地投入到这一片娃娃天地,中华民族也应当感谢他们。多亏靳之林这些土根深厚的文化学者,深居黄土高原20年,否则这天地中最光采夺目的抓髻娃娃,很可能在进入我们视野之前就永远消失在文化世界之外了。我们就再也无缘见到其中那么动人心魄的上古文化奇观了。想当初,靳之林50年代首次去延安是为了创作革命版画,为了画“大生产”宣传画,为了满腔热情去接受老区文化革命般的熏陶洗礼;第二次去延安是在文革中被整得身败名裂之后,象个遍体鳞伤的孩子,远道归来黄土摇篮般的生活母体,在大山家区土腥味十足的真情抚慰之下,遍布身心的已是夹着伤痛的幸福与安宁。这真是奇特又奇特的血脉情缘,也许冥冥之中引导着他去寻找那个他以前从未梦想过的母体娃娃,那个以娃娃之身现形于世的慈祥女娲;而相比较于几十年前他为促进“生产热潮”初来延安时,他在文化事业上走了多么多么远呵。中国的人类学者走的是一条多么奇特多么苦难的事业之路,仿佛不如此,他们就永远不能与世界古史神话与巫术文化等人文新学科的研究真正地汇合。今天,当我坐在这位白首之龄、赤子之心的学者对面(带着一股毫不拘泥的尊敬),在他的面影上是否也浮现着抓髻娃娃般的纯真之笑呢?!我不知道。只觉得有许多许多东西,从古至今,说也说不清。在那白首的身后,或许是一片天空,民俗剪纸考古刚刚被照亮的天空,靳之林和他的研究,正象黎明时第一片嘹亮的晨光,冉冉呼唤着身后那悸动的朝阳。我们祖邦文化的飘然远魂,行将在这呼唤中又一次地涅磐再生。_
图十八 神巫娃娃。抓髻娃娃纵绝非等闲之辈;他在数千年的民俗观念深处始终有古老的原始神性。
图十九 骑牛娃娃,抓髻娃娃众多变体之一。有祈福送病祛灾功能。
图二十 又是送病娃娃,骑上大马。手执“桃榴三桂”,意在不仅“去病”,而且祭拜亡亲。
图二十一 双狗喜花剪纸 (甘肃镇原),莲、鸡、猴、犬等环绕此娃,喻意象征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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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一丁

黄一丁

26篇文章 30天前更新

当记者多年,采访很多领域。如今侧重写些历史文物文化类文章,也从事过很多年企业系统及政府的咨询顾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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