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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薛晨晨 姜皓 连左光 撰文 黄一丁
 
8月6日起北京一轮雨势来临的几天里,老九连一帮“老子宫(职工,算上家属共12人,比上次出行人数见长)”又出远门了。不过不太远,就是距京不过六七百公里的东蒙克什克腾旗一带。
 
本来此行并没我的份。最后是有人退出,我被递补空缺。坐上车开拔的一刻感觉心头“落停”,受够了今年北京不讲理的闷热,一想起辽阔而凉爽的草原,心都绿着。
 
第一天纯是赶路,620余公里之后,在林西住宿。所可提者是林西的“振兴楼饭庄”,菜做得甚可口,尤其是“招牌茄子”和本人点的“茄丸子”。此后数天,这样的口福难再复制。
 
第二天一早从林西去阿斯哈图石阵,一路上阳光灿烂也心情灿烂。结果走了八九十公里路,眼看就差8公里便顺利到达时,遭遇封路!一道高高的土堆几乎封死整个路面,明明前面全是好路,但土堆处立牌写着“修路未完,不可通行”。一长溜的大小车辆路旁“列队”,不甘就这么回头吧。
 
这就是内蒙的路!没那么便宜,处处可能玩你一把。2016年沿大兴安岭来回走了五六百公里,几乎80%都是极其可怕的“坑路”,眼见着数十辆通行力远逊于大切(我所乘坐)的各类车辆的挣扎惨状,往往还有150甚至200公里的“坑路”伺候!有多少车干脆就彻底趴了?不清楚。但在刚刚进入时,那些路却往往平坦易行!否则谁又会入套呢。
 
而我们今番已是两天之内二次遭遇断路。姜皓说,本来此行连林西都不到的,但原定去青山岩臼因路断不能通行,被迫改去林西。
 
青山岩臼,干脆没去成。
 
出来转也是要还的,太顺利的旅途往往不真实。“记忆”也这么“认为”,它在底码中篩去大部分的“顺利”,而把“波折”、“受挫”等留取、放大,并成为当事者的日后谈资。
 
之一:把根留住
 
第三天,历经几百公里回环绕路,一个大圈转到热水塘镇,再从“热阿公路”驶达阿斯哈图石阵。
 
2016年曾来到过阿斯哈图石阵脚下而失之交臂,本以为此处景观不过差强人意,亲临之下才发现“那也就是几堆石头(两年前语)”之处,却原来大有可观。那些个在上千公里大兴安岭中唯此一处、突兀而生的片状巨石们各呈其势,在白桦树林东倒西歪的穿插环抱中石页般层垒高叠,仿佛真有天外神“书”的傲然气度。
 
阿斯哈图石阵又聚分三区,个人最喜欢的无疑是第二区“草原天柱”。
图一 阿斯哈图石阵的第二区中最突出的,就是这冲天一柱。
 
名之以“天柱”,不过是后人的象形附会,未必贴切。现场观看,此柱酷似巨型“阳根”,以及酷似从欧亚到南北美各大陆早期先民所极度热衷并顶礼膜拜的“生殖图腾”,在这广袤而生生不息的草原、以及草原低山的最高线上,它以天造阳根的酷肖之象直指云宵,像一道生命号召般亿万遍中回荡多少万年,最终牢牢矗立在草原生态生机盎然的绿色背景之上。远古先民人造的“阳具图腾”跟它比起来,毕竟差着多少万年的辈份了,但后者仍然表现了人类这一生命奇迹自身对“生命”本体这种神奇现象的不理解、惊异心与执着意,并将所有这一切聚焦并展现在对巨型生殖器官这个“生命之门”的塑造与膜拜之中,属于自然崇拜+祖先崇拜的“纯朴崇高”,跟淫欲、色情与下作风马牛不相及。
 
不妨改名:“把根留住”。
 
不是吗,无限无知的宇宙,似乎天然就内在具有一种毫不犹豫的“生命指向”,在一切可能的极度艰辛中一旦有缝隙,就会“石上开花”、生命问世。没有生命的宇宙无法证明其自身的“在”与“不在”,因此,从植物到微生物到昆虫到动物等等,生命以它层层递进的宏大与渺小,让这不被思索的无限广宇在知与不知的替换中,得到思索追溯。
 
但到了人类问世、文明启门,麻烦就接踵而至了。照现在的发展趋势,地球生命的自断生路或全盘灭绝,从天文尺度看,未必不是一件指日可待的事。
 
“生命之根”能不能留住?——这是不是当今时代,比屈原的《天问》更其迫切更带根本的“诸心之问”或“指天之问”?
 
之二:三种“白”树
 
这阿斯哈图石阵让我感觉视觉亲切的,还有一个原因:白桦树。
 
到景区才知,在现场地貌上它们并不是光秃秃孤零零的孤立群石,而被树体通白的桦树穿插包围,或者你说石阵们在桦树林间聚散布局,也行。
图二 没有斑驳耀目的白桦树的环绕相伴,那些个巨石天书般的片状层岩,在视觉观感上会不会也逊色多多?
 
列位老友还当记得,49年前东北黑龙江连队树趟子里,就有白桦林。印象里没这么白,也更粗些,长势与长相也是同样的随意、不讲究。秋高气爽的时节,那白桦林在傍晚残阳斜照里有明黄的亮色,大片的桦叶在秋风落叶的日子里一天天厚厚软软地铺在林间,留下奇特亲切的踩踏感受。
 
2016年东蒙之行时在大兴安岭一带来回穿行了可能有1500公里,感觉特别打眼的,也是白桦。真个是漫山遍野,无处不在,远远近近总像是亲切老友般不离视线。有的坡山上一半密树一半草地,活活成个“鬼剃头山”,那树还是白桦。远望山半浓绿似墨的桦林叶盖遮蔽下会露出白牙般的树干茬,那种煞白,犹似于骨。除白桦外,主力树种还有落叶松等,但在比例上恐怕要远有不如了。
 
白桦树,好象对我而言一开始就如同是“生肖树”之类,会有对别的树种不可能有的感应。
 
我小学同学的母亲、有一半东欧血统且在前苏联多年的亚兰阿姨,在1982年左右曾专门跟我说过“三种树比拟三种人”,印象深刻、比拟称绝,但我却一直没有替她写出来,欠疚至今。
 
第一种树是“白松”。说是此树挺拔高大,树干笔直,生于高海拔山地且高标云霄,令人仰慕。此树最奇特之处在于它有个“香环”,大约有个百十米半径环树而香,使闻者受益。此树材质亦佳,可资多用。亚兰阿姨说“白松式人物”她交往接触过多位,其优点确是堪比白松,但缺点是“一旦进入那个‘香环’,近距离深交就难相处、不可爱了”。想想也是,在书里、影视里见过的传奇天才,似乎贴身交往没几个好相与的,象艺术家罗丹、猫王等,还有好莱坞大导演卡梅隆、法国大作家萨特、商界大奇才乔布斯等,不胜枚举。
 
第二种树是白杨。猛一看外形上与白松有相似,说得上挺拔笔直高标,但其实既没有白松凭以傲人的香环、材质也未必堪用,一旦砍下来有可能就是当劈材烧火,往往徒具外表。在人格比喻上,便是“白松人格”的某种赝品人格。当然,现在的中国社会里此类人甚多,近乎是满目可见,你看那些到处在各大会场或电视上出头露面出人头地者们,说到底哪个不是赝品式的“白杨”?看起来一路风光,内囊里不过尔尔。阿姨说对这种人出于客气不伤和、也不深交。
 
第三种树(或第三种人)即是白桦。随势而生,不拘小节,既不高大,亦不成材,尤其是任可东倒西歪、绝难笔直向上,但往往相对亲近、随和、真诚,表里如一、易于相处等等,也是一种缺点及优点均可一目了然的人。阿姨说她在生活中相对更认可的反而是这类人,也许不成功,仍旧“有意思”;而做个“有意思”的人,可能比成功的人,说不定更受欢迎。
 
阿姨说,一丁你就是这“第三种人”。虽不成器,相对率直,为人本色。
图三 白桦林中的笔者本人。“我们都是‘白桦树’”。 摄影 左光
 
亚兰阿姨这番“人、树之喻”,似乎是我所见闻过的评人之论中,最新颖独特的了。也希望当今之人,能对上代知识文化者的经验见地有所借鉴。
 
时隔30多年才把它以文字复述,不知是否仍可告慰亚兰阿姨在天之灵?
 
之三:云相恐怖
 
· · · · 此次草原之行,还跟左光学会了用手机拍照中的“广角功能”,而内蒙古的云,无论在克什克腾还是在锡林郭勒或是其他的景区,固然会各逞其姿,但一律都是广角甚至超广角“放映”:悠闲的“群羊”,暴起的“银山”,欲摧的“危城”,狂烈的“军团”,——今番重阅内蒙云景,似比两年前慓悍生猛了许多,也更加地大起大落、大开大阖了许多,瞬间即变、任情任性,少了上次的平和与谐谑。特别是骤雨横扫之前与之后,那股子黑云暴走、狰狞万相的气势,也让人领教了内蒙云气的另一番“面孔”。况且,这天云的魔幻,好似无数代以来无数计的人间大戏,万相叠新,永看不厌。我想,长年累月生活在这样变幻万千的云景之下,似乎是无比的幸福?不知道写童话而能感动世界至今的安徒生先生,或是希腊神话的那些无名却杰出的编造者们,对此会不会颇有同感?
 
我们先后两次遭遇暴雨,恰好都是在重点景区;一次是阿斯哈图石阵区,一次是在达里湖区。石阵景区的那场暴雨是眼看着压顶而来的,西天的云相一直在阳光的强照射中厚积和酝酿,云光银亮暴闪,但突然就变得黑压压起来。铁砧状的“暴雨云”在东蒙草原可以长势奇快,从所有看不见的角度里蜂拥而出,密云厚卷、云上有云、云底似墨,一副空中地狱般的恐怖天相。大地上所有的花草树木在狂云的遮压下反而显得明亮起来,而当云势在头顶上进一步低压逼迫,直似举手可触的时候,携雨带风的云就全都变成了瓢泼而下的雨,天连地接,一片苍茫,其气势之猛烈,似乎远非柳宗元“惊风乱飐、密雨斜侵”诗词名句所能描绘了。
图四 当阿斯哈图的黑风暴狂雨开始肆虐的时候,天空演绎着毛骨悚然的“恐怖大片”。美丽景区已然不似人间。 摄影 晨晨
 
第二次是在达里湖区。入景区时也是一派风和日丽、晴空朗朗、雨讯全无,但转来转去终于转到达里湖水边时有人过来问:黄大“教授”,“左大爷”(左光外号)说湖对面的带雨云一转就会过去,威胁不到咱这边,都说让你再看看。
 
我抬眼细瞅,那云的底相已黑,云、地相接,无疑是雨,而且风向却是对着我们这边的!所以赶紧示警:未必!离我们太近!而且风向不利!
图五 达里湖上,色泛青蓝的带雨云像天空里的野马群般奔蹄过顶,那湖面上下才终于铺展开来如此这般万千气象。 晨晨
 
正好拍照观光兴头已够,立马转身迅离。等我们赶到湿地中央木道长廊中段的避雨廊亭的时候,雨已是劈头盖脸、横风肆虐了。没办法,大家不约而同都站在廊亭背风一侧的长座上,站成一长溜,不但滑稽,还被照了下来。猛一看,不清楚这帮家伙在抽什么疯?
图六 咋都站在人家坐的地方了呢?还站得这么齐。
 
雨后的达里诺尔湿地才格外地湿意尽透。木道长径边的柳、苇、灌木们高过数米,阴阴湿湿地在长道两侧绿意簇拥间曲径通幽,挂满了浓浓欲坠的点点诗(湿)意。而湿地中木道旁别具风格的湿地悬空竹屋,不仅墙体、屋顶都充满了编织装饰的拙朴风格,而且无端让人联想起古诗中“寒江独钓”的“孤舟蓑翁”。
 
晨晨倒是说了一句“至理名言”:要不是碰巧赶上这两场雨,咱们在两大景区的见闻可就逊色一大截了。
 
“风云莫测”一类的话语,用在内蒙的云上可能最是贴切。例如第四天在曼陀山边达日罕小镇“龙泉宾馆”早起出发时晨晨说“天不好,没云;多半会一路暴晒了”;可此话后不过一个时辰,就无中生有地无意间积聚了甚多的云,开始还是羞答答贴着地平线或地平线一带的平矮低山溜达,尔后随着太阳的高升和气温的提升开始变得越来越登堂入室、越来越肆无忌惮,象往日一般东一抹西一扯地步步拉高,最终是布满湛蓝的天庭。
 
于是,赏云大戏帷幕再开,尽管这里已不是巴林草原、贡格尔草原,而逐步替换成锡林郭勒草原甚至张北草原,但是“草原云景”依旧是多姿多彩、相跟相送,害得我们直到出行的最后一天,都不得不一路时不时停车拍照、拍照,既拍草色亦拍云态,更多是草色云态交相互映,真象李白一句诗中所说:应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图七 长路漫漫,长云永伴。人生似路,心在远方! 摄影 晨晨
 
之四:虔光谁度
 
去达里湖景区之前,前面提过的曼陀山和落脚的达日罕小镇,多少也是值得一提。8月8日本来是较早地从景区脱身出来,一路南下偏西过黄岗梁、白音敖包直奔达里湖方向,原以为时间宽裕、今日终闲,谁知一路寻找住地又横生周折,路过的镇子往往是旅游旺期家家客满。偶尔有个两三间空闲,也实在不够我们一行12人住呵。
 
好象只要是在内蒙,每天都会遇到些“出门一时难”的意外因素,害你额外奔劳,不得早歇。
 
于是三车首尾相衔,被迫继续“寻”行。但明显感到在热阿线热水塘镇找旅馆的好运气会很难再有。但结果是居然顺利,找到了一家平房旅馆,相对舒适不说,总管财务的老虎还侃了个很便宜的价。
 
曼陀山,也是“协长石、云母、石英”等组合而成的花岗岩硬岩山体,跟阿斯哈图很相像,好比是近亲表弟,虽说没有千米以上冰盖运动所挤压造就的片状叠岩奇观,不过岩色却呈大片的淡黄或殷红,恰好路过时又正对着一派夕阳晚照, 错觉之下仿佛这岩色是被夕照年深日远的映射所特意染成。
 
事后我们才知它叫“曼陀山”。因为跟当地人打听山名时他们一口都称是“馒头山”。
 
“馒头山”,很为它有这么形象有趣的俗名而开心。这让它更多了点未来佛弥勒大士“大肚能容、开口常笑”的喜性劲。特别是,傍晚时分从下榻宾馆处回头望去,来路远景中诸调皆暗,唯此山金光明亮,仿似灵现佛堂,心色澄明。草原小镇达日罕此刻也已渐暗渐凉,带着黄昏草气的风撩动着熟稔且陌生的一串串情愫,也像风一样在记忆的“窗口”处飘进飘出宛若时光,忽然间觉得,在这也许两天之后就将离开的草原晚景里,真的让你不愿错过草原此地每一口清香每一股凉意,亿万个毛细孔都张开来在这草原风光与熏陶中,尽情浸泡与畅享,无思无欲且勿助而勿忘,每一秒的感受都变得清晰珍贵而不肯浪费,沉下心来,向着记忆深处峡谷溪流般默默奔淌,汩汩浇灌。
图八 曼陀山?馒头山?在打坐?在思索?——多少有股“沉思往事立残阳(纳兰性德)”的意韵吧。 摄影 姜皓
 
33年前的1985年我首次进藏时在海拔5400米的唐古拉山口曾经这样写:“此时此刻我正置身于莽莽高原严酷而深沉的怀抱。我愿我多年后每当忆及此刻时,都身临其境般如在她的怀抱。”
 
“身临其境”。这话,是不是依然适用于东蒙草原之行的今日?只不过,比起33年前,我们是不是少了很多的“多年以后”?
 
确实,“人活当下”;但在“当下”之中,谁又能知混杂着多少“往昔”?
 
“百度”以后方知,这“曼陀”既是一种花,亦是一宗教佛语。做为花它美丽而有毒,花的形态也被历史与艺术变形铺张为装饰性美感极强的宗教图案,多是圆形,线条繁复,富于年深日久的意象,好似佛教中的“坛城”。所以在佛语中,“曼陀”就是“坛场”、就是“宇宙心图”。
 
由“花”而至“宇宙”,这意象的转合美与含意深,非我等常人之智而能参透吧。
 
只知宗教总与艺术有不解之缘。或许,艺术从来就是宗教修行最能入道的“方便法门”?也未可知。释迦本人预言了他死后长达千年的“刻法时代”,说那体现了一种不自信;但这千年中留给华夏大地的多少艺术瑰宝能有如此辉煌的登峰造极,也能惊世骇俗了吧?瑰宝在上,我辈俗尘,谁又能有释迦的高度,在意什么“自信”、“不自信”?
 
之五:双重融入
 
我自己是差点没赶上此次克旗之行的。原因之一是因换购京A牌照的摩托车身份证被扣在车行。而按照这个年龄,似乎每一次出行的错过,都必会在心底留有遗憾了。——在遥远的匮乏单调年代里曾经那么向往的都市,其中充满了文明、文化,拥有革命领导的工人阶级的庞大队伍,以及充满了自我童年生活记忆的都市,怎么就一步步变成了隔一段时间就想尽快逃离的“现代牢狱”了呢?文明的挤压与钝化,不知不觉中就以强化的或懒惰的方式逼到你无法忍受,有能力、有机会、有条件、能凑起人数来去自主远行、“反向融入”,融入到与原有向往完全相反的乡村、田野、高原以及今日的草原,便是人生幸事。
 
我在2015年在给南方某市策划案中写过:“逆都市化大潮”。即在中国还远没来得及完成都市化进程、真实的“城市化率”仅仅不过42%(官方数据的55%是大大夸大了的,连财政部的权威专家都对之不以为然)的时候,大量大量的都市人开始假期性或阶段性地,向乡村、荒野、远方,蜂涌如潮坚定不移百折不悔“反向流动”,从近郊、远郊到边疆,到处皆是。
 
而我们这帮人却是“双融入”。49年前的早年间共睡大炕,并在位居黑龙江克山县的兵团五师五十四团一营九连里“因缘和合”,罕见地创造出了当年几乎是全兵团独一份的“共产主义大炕生活”,吃、用、零花,以及书籍、见闻、趣事、甚至麻烦、难处等广泛地共享共担,形成以大炕式宿舍为依托的、人数多达20多人的北京知青兄弟群,像一个“窝”,很简单、很融洽、很牢固、很“共产主义”。到后来九连被拆分、众人被“发配”得各奔东西、七零八落,相隔数里或十数里,但也会时不时远程步行相互探望,好象对那一段因缘际遇的重温与不舍。现而今的年轻一代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浑然无间?——我怀疑。这是那个集体性居住和集体性劳动的、艰辛单调的特殊年代里可能很特殊的“意外性”的产物,但却是我们这伙子里敝帚自珍、不足为外人道的“独家财富”。所以在融入草原的同时,很多的当年“掌故”、笑话、东北特有的“唠磕”(即俏皮话或当地方言)等,就会在多年遗忘后不断地因时因事因地涌流出来,在今昔情境巧合的某些瞬间,特别地引人发笑。
图九 齐聚一排的老兄弟老姐妹,像辽阔草原美丽山岗一样打开你们美丽辽阔的心扉。“双重融入(融入草原、融入当年)”万万岁。 摄影 左光
 
东北语言,八方杂处,特别“赶劲”,“象地里上了大粪”、“催庄稼”;“红蓝铅笔不叫红蓝铅笔-色棍”,“小偷拉‘电门’(即开关),‘贼闭’”,“瘦驴拉硬屎,楞逞干巴强”,还有相对更不雅的:“城里人上哪见‘配马桩’”?此外,来不及叫“不赶趟”,尽快叫“麻溜”,手痉挛叫“麻爪”,没看清叫“差糊了”,职工叫“老子宫”,等等(这方面专业的有郭长珊及新生等,我算“业务生疏”的)。动物界有所谓“窝味”,相容不相容先看味对味不对,而这群老帮菜的“窝味”,一半就在这套意会言传间的“嗑”里;它把你们再度带入那个年代确实发生过的归属性中,其中的安全感、认同感、心理落位感、无防范感等等,未必能在日后风云突变、风险横生的生涯里帮到你什么,但毕竟是因缘异数的一道早年烙印,一抹也算“胎里带”的人生底色。
 
知青的原味生态,更多都在这些;不是什么“战天斗地”一类空洞拔高。
 
这便是“融入当年”。有了双重加倍的融入力,草原此行才更尽兴、更有味。
图十 当年黑龙江兵团某老九连,此行中唯一一位女将,前北京积水潭医院护士长石玲玲 摄影 左光
 
我给众兄弟介绍阿斯哈图石阵来由时用的也差不多是这套语风:第四纪大冰川期260万年前活活给整个地球北半球造个千米以上厚度的大冰盖子,冰盖下面啥手脚都可做得,再硬的岩石也得让它随便给揉巴了。甭说岩石,连整个大兴安岭,原来本有个小3000米海拔高度,让大冰盖削瘪犊子一样活活削下去近千米;大兴安岭这个郁闷:你把我削得这么惨,好歹给留个念想啥的?结果一脚没踩住,把个石阵给冒出来了。
 
讲得对与不对的,大家听得个哈哈一笑。若象导游词或纪录片那样说,谁肯听你?
图十一 阿斯哈图石阵。在这个莽莽连绵的大兴安岭,这一系列石阵犹若天外飞仙,凸兀山巅,跟所有此地的其他景观都格格不入,被人称作“巨石玩偶”。什么样的大自然把戏或“洪荒之力”造就了它?永远值得探秘。 摄影 晨晨
 
之六:寻花问木
 
到得草原中来,绿色王国,花草天堂,但在漫无涯际之中,此番我的观光焦点,不全在草原山岗河流等大景致,反而破天荒地“微观化”了。
 
是那些“花花草草”。
 
早年在兵团看外国名著小说,印象最深的之一,就是“植物花草”的描写。比如托尔斯泰笔下的老树,契诃夫笔下的弱花,生于乡村的莎士比亚能写出“食草爱驴”的神来花事,《红楼梦》中则摆出花草植物的药用百科,而鲁迅说过的一句话多年来印象深刻,大意是:鄙夷枝叶者,决计得不到花果,用意似也在看重微观、强调细节。
 
而在细节铺陈上最极端者,当属法国作家巴尔扎克了,虽然在花草植物方面他有过哪些笔墨,我是彻底记不得了。
 
有一度被告知,识花知草,几乎是专业写作必备的“基本功”。可惜我们这一代,几乎是花盲、草盲、树盲,多因为生存挣扎的种种空“忙”。
 
此行确有点主动扫盲的意图,所以从8月7日起我就是“昂首看天,俯身观草”了,第一批捕捉进手机镜头的,有香蒲、女贞、老虎剌、黄杨草、满江红等等(事后才知其名),就密集交杂在两张照片里。在石阵景区第一个识别的植物是地榆(当地人还告诉我个俗名但没记住),细长草枝顶部长颗棕紫的绒果,有时候会看见成片地榆在路旁密集摇曳。
图十二 这便是我第一个关注到的草原花草:香蒲 摄影 左光
 
此时新生、左光等在手机功能上又教一小招:用软件“识花君”辨花识草,辨识率是多少?80%?90%?原以为可能更高,但回京后反复试比,发现还是有误识。但这下有了新鲜利器,兴致立涨,常常为了识草而远远掉队。连花带草多到识不胜识,好歹所有辨识过的一律进入到“我的花草卡”中,有八九十种之多,但蒙古草原的花草总数呢?
图十三 路边成片的地榆。山影之外,摇曳多姿,草原的苍茫,更多了一种点缀。
 
查查便知,光是我存拍了几十种花草的阿斯哈图公园,它所在的“黄岗梁林区”,“原生植物”就在900种之上!
 
而在总面积480万亩贡格尔草原, 也生长有至少500种植物,号称有人曾在一平方米范围内就发现了39种植物。
 
面积并不大的巴林草原更邪乎,号称有6个植被型,36个群系,近千种野植物。
图十四 中药里的黄芩,依然开放在克什克腾的广袤草野。 摄影 左光
 
难怪识别不过来。我在达里诺尔湿地拍摄的多张草地照片中,均被“识花君”在一张里认出了至少五种植物。达里湿地并不大,但柳杞苇茅等长草当风雨一过也显着一股莽荡气,一种叫“杉叶藻”的密集植物在湿地群草之上苑若是隆草长墙,成片成片的毒芹(真有毒)则花白可喜,在满目湿绿的暗调中反衬着清新亮色。在看到密草丛间真有水时,才知这湿地果然未必简单,虽然它周边旱地环绕,南面还紧邻着大片的“浑善达克”疏林沙地。
图十五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达里诺尔急雨过后,野豌豆晶莹娇羞,不让梨花。 摄影 左光
 
草原之根,多在于草。但似乎草又是最易全景化对待、单体化忽略的。草的多样是不是就是草原的多样?草的顽强也是草原的顽强?观看了多少回数百万食草兽群在非洲马萨马拉与赛伦盖地草原间反复迁徙的电视片后,我率先明白的,是微不足道的草对整个野性生命生态链条的关键性支撑。每一种草,不论其有毒无毒,都在生存努力上使出浑身解数,构成今天我们所面对所见闻的这个色调丰富如协奏曲如交响乐般的草原景致,每一种草都在全力歌唱着属于自己的那个“颜色声部”,无论阳光、无论风雨,而看似无比悠闲的大草原上,生命的一切一切,都是“全制约、紧运行”的。草才是内蒙古大草原上,代表原始力量的迅速更新的野性根基,每一种草甚至每一棵草,都像是生命的榜样。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结语:迢迢心路
 
本文标题,取意于宋代无名氏的《一剪梅·漠漠春阴酒半酣》最后一句:“篝灯强把锦书看。人在江南,心在江南”。此时的作者,在“江南”耶、不在耶?——所谓“锦书”指夫妻间书信,传情递意,且要“篝灯强看”,那般地眷恋、向往、思念,是全词情意落位的重心点。
 
所以我把“江南”替换成“草原”,以表众兄弟姐妹客路青山、相忘翠野的一番快乐和一点心念。
 
以及一份日后会不断翻阅的草原情思。
 
下面是“克旗之行,光影时刻”:
图十六 当向日葵这个“草原扩音器”和阳光一起盛开的时候,草原上所有的色调都变得喧嚣、灼热,甚至灿烂起来。 摄影 晨晨
图十七 大兴安岭最高岭“黄岗梁”上,黄昏初临时难得一见的“夕照金顶”。合声梵唱、心渺如寂。 摄影 晨晨
图十八 蓝色的大兴安岭上,夕阳正在展开她动人心魄的辉煌下落。一切,都变得更加凝神屏息和更加层次丰富。——不想错过你的每一次下落,和下落中每一道绚影。 摄影 晨晨
图十九 是山如云、还是云似山?当远方,云、山相接相吻相拥的地方,那是雨,“金风玉露”、疾风迅雨。 摄影 晨晨
图二十 蓝天、白云、绿草。还有斑驳的牛羊。草原是个调色板。 摄影 左光
图二十一 平整如毯的草原上,蜿蜒着细细长河一条曲折闪亮的光影。那是上游段的锡林河。它在静流之中积蓄着亘古以来的自然野性,和亘古以来的草原记忆。 摄影 左光
图二十二 说不尽道不完的草原夕照。阴阳昏晓,日夜交割。 摄影 姜皓
图二十三 地老天荒我独闲 摄影 姜皓
图二十四 白云深处有人家 摄影 姜皓
图二十五 风车“电扇”:回首白云低(冠准),是你吹风还是我擦汗? 摄影 左光
图二十六 云横平野阔,风静日炎炎 摄影 姜皓
图二十七 碧草,暮野,山凹,牛群——浓绿深碧,眼里心底 摄影 姜皓
图二十八 草原时光,在云里凝固;洁白毡房,让绿景醒目。 摄影 姜皓
图二十九 万物生长靠太阳,盛开金黄大脸庞 摄影 姜皓
图三十 欲阴还晴达里湖,欲说还休青青岸 摄影 姜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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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一丁

黄一丁

26篇文章 30天前更新

当记者多年,采访很多领域。如今侧重写些历史文物文化类文章,也从事过很多年企业系统及政府的咨询顾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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