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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之最高成绩,荟萃于一痕一纹之间,任何刀削雕琢,平畅流丽,全不带烟火气。
 
梁思成《佛像的历史》
 
一、响堂山佛首疑案
 
2020年8月中旬那延伸多日的连绵细雨,伴我们在河北境内一路驱车南行,终于到达邯郸南境的响堂山佛窟宝地。
 
2019年9月末亲临敦煌的记忆并未完全褪尽,我们又在为马上将进入另一座石窟群而有一点兴高采烈了。
 
雨气飘摇、雾景蒙蒙中,站在108棵“菩提树”环抱圆池的“菩提广场”一侧,仰眺鼓山半腰小小的石窟之洞高高掩现于崖壁绿丛山树,立壁悬凿,望之弥高,一派险态。且叹窟影空空,天意深邃,宛若洞天佛眼。
图1:响堂山石窟外景仰眺。
 
登阶直上、步步“修行”,一身大汗、内外皆湿。终于到得半山洞窟处,眼前所见,都是蒙雨湿景中坚石构件的厚重刚硬及漉漉寒意。
 
迥异于敦煌石窟的敷彩泥塑,响堂山石窟石像石质的浑然坚韧,无论雕构如何精妙细腻、曲尽其微,仍不脱其经久耐强的重石体砺。
图2:此山窟雕饰精美,佛像庄严 杨明摄
 
但恰恰奇怪:入窟观赏,按说比彩塑远为坚固耐损的石像,居然是到处残体!而且越看越有“景象惨烈”、“触目惊心”之状。初始时发现有些窟券纹饰断毁,且洞窟边角处有小菩萨整身缺破、仅余少许残石败影;更往后竟相继发现一个个“无头佛”,单个佛有身无头倒也罢了,居然有主窟中几身佛像个个无头的!第十窟中见双佛对壁,应是“文殊骑狮,普贤驭象”无疑,只可惜二位尊佛,也是双双无首!
图3:上图文殊、下图普贤。只是怎么二位菩萨双双无头?! 杨明摄
图4:单个的无头佛像。这样的无头单佛像此窟群中颇多。
图5:北响堂第三窟中,一铺佛像,居然个个无头! 杨明摄
 
怪哉——头呢?
 
至少在现场,没有见到任何答案。
 
在一个光线幽暗的大窟里,忽见有状似一家的男女几人进入,然后放下铺地蒲团轮流跪佛即拜,但仰头细看,那佛也是无头的!
 
想问问这几人拜此无头佛有何特别之意?谁想一口的方言,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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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堂山惊艳不朽的洞窟石雕艺术,也包括居其核心地位的石雕造像,始创于北齐文宣帝高洋时代(550-577年)。仿效于此前的北魏先后在云冈及龙门大规模地开窟造像,北齐政权亦依其蓝本大举开窟于鼓山陡崖以敬佛事,史称“北齐风范”。
图6:北响堂第八窟顶上方崖刻。其像不明,但望之意韵非凡 杨明摄
图7:响堂山石窟佛雕的“北齐风范”
图8:响堂山石窟 “北齐风范”的窟顶装饰 杨明摄
 
佛窟开创者当然无法预想石窟造像千年以下居然会是被切头去臂、身首异处的糟糕际遇。尤其是,这等的狠毒恰恰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爱”。日后查阅相关情况时,这些个“古佛无头”的疑案谜底似可渐次真相浮出,那无非是慕其雕造精美、价值绝高而专事盗凿、且高价偷卖于境外。
 
那么造佛者为人,盗佛者亦人耳。因为“贪爱”居然下得狠手令佛之造像身首万里,不清楚一生教诲天下众人“舍贪恋、离苦乐”的“万世佛陀”,在他堪破无限天机的一切预言里又如何说?
 
历史总有些怪怪,它埋伏在所有的拐点和塌陷处,一遇机会便会突兀间溢出本有的逻辑脚本大出状况,让史家及俗众皆感猝不及防。当一个朝代(清王朝)在长期的腐朽和治理无能中看似意外地突然崩塌,当武装性割据混战成为必然常态,所有那些因佛事断废、文明衰败而早被遗忘、被湮没、且掩埋之于偏野荒寒的远史遗迹们,清一色地在治理失效的空白期内被大规模地“探险发现”,并因此相继遭劫。除了那些成绩斐然、名噪天下的海外探险名家如斯坦因、沙畹等外,真正家贼式的大量罪责行为已然无从复盘(那个华人古董商卢芹斋当属罪魁之一,其必定背负的沉重的历史谴责,也肯定远在那个半悲半蠢的敦煌道士王圆箓之上),古来千五百年持续性的佛雕“造像”在短短几十年里彻底翻转成潮水般的败家“凿像”,悲情的主角有敦煌、有新疆各窟,更有河南龙门石窟、山西天龙山石窟等等,当然还有我们此刻重点在谈的响堂山石窟,因为我在相关资料的查阅中就能赫然看到“流失于美国的响堂山北齐佛菩萨头像五尊”的照片及说明!那些佛首,身首分家后反而彰显出说不完道不尽的天韵神姿,反而更能凭其容颜摄人心魄,更显现出神情气度深不可测的“五官相状之美”,更会引人揣度面相深处那高不可攀的天宇安详。
 
“北齐风范”,果然有瑰宝之相。
 
凡此种种似一部浑茫惊悚之“历史大片”,或许夹杂了海量的“暗情节”?
图9:响堂山石雕佛首五尊。越是残缺,越现精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珍藏
图10: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响堂山石窟菩萨头像。华丽庄严,无可名状。
图11: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另一尊响堂山石窟菩萨头像。高冠垂目,气度非凡。
 
有统计说流失海外的各类中国文物精品有160万件以上,全体总量则可能高达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也似乎对中国这个“世界级器物大国”的名号地位半是褒赞半带讽贬。石窟们当然是重点里的重点,石雕像与青铜器,在国际拍卖的交易政策限制上,正处同一级别。
 
但据国际拍卖界权威专家称,情况近年已有根本大变,包括石窟石雕造像、石雕画,以及青铜器在内的“特殊文物”,现今交易量已然极少、几近至无。原因在于,为防止对固定文物的永久破坏和防止盗墓引发出境流失,多年来法律性或政策性的交易限制日渐强化,前后大体有四条“法规政策时间线”:一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文物保护公约规定,只有在1970年以前在西方市场已经流通、交易、展览、出版的文物,才可以通过捐赠、合法交易或其他行为进入博物馆馆藏(比如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法国吉美博物馆或其他全球重要的博物馆等);二是2009年中美达成保护高古文物条约,此后唐以前(含唐代)文物不得向美国进口、展览、销售;三是美国拍卖界又把中国青铜器的拍卖许可时间线前挪到2000年,此前没有展出、没有报关交易的,不准上拍卖行交易;四是中国文物政策将此类文物的禁止线提前到1949年,凡此后出现的此类文物,在中国境内都不得交易。国际市场虽仍可交易,但很大程度上也要顾及中国法规。
 
经此纷繁曲折的“文明博弈”,也算是“亡羊补牢”吧。
 
但响堂山石窟像缺肢少头的惨烈景状,毕竟给我留下太深太深印象。
 
我们往往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与往昔之史迎头邂逅。
 
二、云冈窟佛如帝身
 
远望大同武州山侧那一片巨型骷髅般沿山开凿的云冈石窟,任凭超过1560年如此地时光涣漫,华夏佛窟艺术的顶峰杰作、第五世纪世界石雕造像的最高成就,无怨无悔一直在此默默蹲守。如果信步穿过“礼佛大道”13对多棱白象柱的凝视护送,继尔踱过郦道元《水经注》式的“山堂水殿”,一经踏上武州山南麓石窟区且趋进窟内,便会突然间陷身于一个个洞天之界,恢宏森严之像上下左右环状包围罩顶而下,惊艳无限中有万千石雕五彩饰绘在半明半暗的窟景中闪闪发光且嗡嗡作响,还有“后室巨佛”高身屹立以统领千灵旋舞,且在万佛炫酷的闪耀中有视觉窒息的压迫之感滚滚袭来。
 
250多大小佛窟、45个主窟、五万一千多尊大小之佛。那么多的飞天、菩萨、供养,那么多的石兽、石饰、石拱,还有多级塔柱、尖楣圆拱、龛形明窗,以及满壁满顶卷草忍冬千奇百状无数纹饰,当巨大石窟360度每一寸都被彩雕石塑彻底镌满之时,美的爆炸力就毫不留情地喷薄绽放了。
图12:彩雕密细,一壁到顶,方寸之间都是杰作。
图13:仰视天界,灿象惊魂 杨明摄
图14:龛拱层叠,诸佛万庆。佛、菩萨、供养、诸天等人物众多、景象宏大,是云冈几大华彩主窟的突出特征。
 
似乎没谁有能力完美描述这样的神窟奇景。除了惊奇与被震撼。尤其是云冈中期的核心群窟、即约建于公元470年前后的第9+第10双窟,和第7+第8双窟,以两组双窟、大局对称、佛雕密布、内景盛大的惊骇组合,典型地展现了北魏佛窟以气象取胜的风格气势。它给所有来访者以强力的“视觉下马威”,直接切换到五行三界千年之外另一个时空天域,大美当头语言瘫痪表述喑哑,飘飘然间遁入“拓拔理念”的灿烂佛国:群像歌舞、众灵飞升,万千姿态、非喜无忧······
图15:佛龛之上,飞天云舞。
图16:琳琅满目华丽穹顶。彩雕藻井上下众仙齐舞、飞天绕花。天界之上无比热闹。
图17:千佛皓皓,金光耀耀。巨佛当前,众菩萨敬拜如仪。
 
事后可知,这两组“双窟”因后世的敷彩施色和绚烂夺目而有“五华洞”之誉,它们应该是佛祖曾经预言过的“像法时代”的抗鼎之作,装饰意味极浓且雕造极度精湛,在建筑格局上已开始突破早期单一的胡风胡韵,而带入了汉地殿堂仿构之风(包括最高等级的“庑殿式”,以及汉式木殿特有的平棊藻井)。但其所用以“翻译”佛经的“雕像语法”却因充满了“北魏拓拔意味”而远不那么简单,比如多达六七组的“双窟模式”,就与北魏朝堂上“双尊并坐”、“双圣临朝”的格局有颇深关联。由此,第9、第10双窟造像题材多出自《法华经》,包括9窟中缘自《法华经卷四·见宝塔品》的释迦、多宝双佛并坐说法龛像,以及10窟中居然多达近30处的“莲华”石雕,也昭示了《法华经》中“莲华即佛、佛即莲华”之经义象征;而7、8双窟的情形就更其微妙、更多“宫廷政治元素”,其中的“佛本生故事”、特别是“误射睒子”的故事,很可能有“幼主+太后”之朝堂格局的种种影射,或“幼主”对“太后”示好的刻意表达。
 
以佛之旧典,解自家难题;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也是一种“像法独创”?
 
由此观之,双窟并凿与双佛并坐在云冈之频频出现,应该不是巧合。
图18:第9窟前室廊柱内雕,倒衬云天,精彩万状
图19:第9窟前室北壁,五彩斑斓,琳琅璀璨
图20:拱券、彩龛、众佛,云冈石窟第9窟后室丽影
图21:云冈第10窟后室,主佛尊前,有众菩萨陪侍。
图22:第10窟的明窗顶部,飞天托莲花雕饰像。
图23:第10窟前室壁雕,高密度的艺术荟萃。 杨明摄
图24:第10窟前室二佛对坐像。释迦与多宝二佛对坐的题材,在云冈各个“双窟”之中颇为多见。
图25:云冈第17窟西壁,居然是双龛双佛。对“成双成对”表现方式的刻意执着简直是登峰造极的感觉。
图26: 9窟+10窟,11窟+12窟,两个双窟对照图。云冈此地,热衷双窟。世界窟景中应属独一无二。
 
况且“像法”之兴,多与石窟紧密相联。早期的原版佛教并不立像,甚至佛祖本人亦有“说法40余年未说一字”之语,而以六牙白象、出水莲花、得道菩提、涅槃佛塔,以及脚印、宝座等暗喻佛统;到得公元前334年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剑指东征,先后征服埃及、波斯、古印度西北等,构建横跨欧亚非的“希腊化”大帝国,而希腊人对人体线条、面部轮廓等有深刻把握,以及对雕塑像造型艺术等有深度偏爱,一经与佛教精理文献相迎相遇彼此化合便一发不可收拾,由此带来古希腊的雕塑艺术与印度佛教思想碰撞交融的“犍陀罗艺术”精粹,以释迦为首的庞大的佛像家族终于开脸面世,兑现了佛陀本人“像法时代”的生前预言。
 
一条漫长而壮观“石窟文明带”,沿着历史的足迹万里展开:从古印度阿旃陀石窟到西亚的贵霜帝国,再到西域诸国、以及河西地区,渐次东传直入中原,终在云冈石窟爆发为“平城奇观”,并在“北魏奇迹”的高潮迭起之中,接连划上叹为观止的“拓拔印记”。
 
云冈石窟及其后的龙门石窟,是这条贯穿历史的“石窟文明带”上,横空出世的爆发极点或“高潮隆起”,也是其意象万千的璀璨明珠;其中有埃及元素、希腊元素、印度马吐腊雕刻元素、和上述犍陀罗元素,再经拓拔族式的吸收再创,以及精工意匠们对中原艺术文明绵延不断的大吸收大混合,最终成就这极为醒目灿烂的“云冈样式”。
 
这便是历史学界众知的“中西文明第二次大交汇”(第一次是东汉汉明帝时期佛教入华)。
图27: 由南而北,由西向东,一条上万公里、极其神奇灿烂的“石窟文明带”。
 
多少有点讽剌的是,这一场风云际会的文明大碰撞大杂混兼石雕艺术大爆炸,恰恰与曾经辣手杀佛的北魏第三任太武帝有颇大干系;此帝出兵攻占西域,西域48个城邦国家大部投降,使团们带着工匠和商队,长途逶迤来到首都平城献艺献技,遂有云冈石窟这一伟大工程。
 
由此云冈窟像中有多少典型的“西方符号”?从人物形态到雕饰图案、一直到构图布局所特别钟情的极度渲染大事铺张,号称是“东方的希腊罗马石雕群”,因为云冈早期继承的犍陀罗石雕艺术中,本来就有大量的希腊罗马成分,呈现着浓郁的“西洋气”,很容易联想到西欧教堂的富丽堂皇,尽管长达70余年的云冈石窟凿建中,已有众多的南朝艺术形态及手法不断地揉杂进来,且被有识者很独创地称为石窟石建石雕的“东方翻译”,由此带来“中西合璧式”可遇不可求的艺术性升级。
图28:尽逞雕凿繁复敷彩华丽之风,实有希腊罗马欧版艺术之象。 杨明摄
图29:13窟胁侍菩萨,但衣帽装束显然是个欧式菩萨。
图30:云冈第9窟前壁两“梵志”,典型的西人装束模样。云冈诸窟中,密存大量的“西方符号”。中西艺术的汇聚,所在多有、随处可见。
图31:云冈石窟与罗马斗兽场,五华洞石柱与希腊神庙列柱,大状外形上有明显借鉴移植痕迹。
 
当然,对于“像法”之勃兴,信教者中会有另种说法:即后人浮躁,已全然丧失远古公元前佛陀时代古人的通天灵性,学佛者无法具备目犍连的神通、舍利弗的法力、阿那律的天眼等等,必须逼真营造菩提佛像和天界净土,才有望多少能够窥其堂奥、得其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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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真正具有颠覆力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一个至今未解之题:“佛如帝身”。
 
先须强调:皇家出面倾全力打造佛窟艺术,在整个的世界佛教史上,似应是“北魏专利”。
 
北魏佛窟,总是跟着国都走的。先自和林格尔“盛乐之都”迁至平城,即于新都平城18公里近前全力开凿云冈盛大之窟;到北魏太和十八年(公元494年)再次南移迁都河南洛阳,又倾举国之力仅在洛都13公里外伊河岸边大肆开凿龙门石窟。
 
这无疑都是旁人承受不起的皇家行为。
 
当然,北魏一朝帝与佛间特殊关联远早于此。早在公元438年,原本还算信佛的北魏第三任皇帝太武帝就突然下令限佛,8年后则因种种原因高调加码,下诏大举灭佛,焚经毁寺、坑屠沙门,为历史上“三武一宗”四大灭佛之冠。北魏皇家与当年佛门之间,率先开启的竟是血光之缘。
 
迄后到北魏文成帝时,事态全然翻转。且再度重启皇家佛缘。当文成帝拓拔濬外出巧遇、御马衔衣,所谓“马识善人”的那位善人,即是沙门大德、日后以云冈开窟而名留后世的昙曜。——这又是“帝佛缘”。
 
云冈开窟之首场大戏便是所谓“昙曜五窟”。
图32:昙曜五窟外景。第20窟号称“第一大佛”,也叫“露天大佛”;但恐怕是窟顶坍塌之故,此前应该不并“露天”。
 
昙曜者,西域僧人、佛法领袖,一手译经、一手凿窟,终至成就传世大业,即云冈一期从16窟到20窟的五座“昙曜大佛窟”。
 
最突出者,是五窟中有五尊巨佛各居其位,佛体从13米高到17米高不等,硕大无匹,气魄昂扬,英气逼人、目高天际,有顶天立地之威。据说如此巨窟巨像是昙曜刻意求之,背后则是至高无上的皇旨皇威。根由无它:此五佛直接对应北魏皇朝自开国者道武帝拓拔珪以下直至文成帝的五位皇帝,是以皇帝真身原貌为摹本的“帝佛合一”之法像,根据则在《魏书·释老志》,其中有“是年,诏有司为石像,令如帝身”之记载,以及“为太祖以下五帝,铸释迦立像五,各长一丈六尺,都用赤金二万五千斤”的真实事件,而“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镌建佛像各一”,不过是上述“皇家意愿”及前期动作顺理成章的延续升级版。
 
整个云冈石窟的开凿,由此奠定了根本取向,也为其后的全面辉煌,开示其途。
 
此后的第7第8,和第9第10等各组双窟皆非出自昙曜之手,但显然是受到昙曜所译之《杂宝藏经》等佛经影响,经中大量内容展现于窟雕主题,极度地繁复和精美,彰显了这一边族王朝称霸中原北方后极度的自信与强雄。
 
现场直视五窟巨佛,的确感受殊异。每一座大佛都绝对不同,但又恰恰神魂与共,庞巨、英武、神威、剽悍,“真容巨壮、世法所稀”(郦道元语),佛身衣饰酷似戎装而非佛装,肩宽似岳、势雄如峰,有草原马背民族的神勇之相,嘴角处闪耀着阳光般永远的自信微笑。
 
那是一种拔地凌空的微笑。
 
曾经的睿智儒雅慈悲之佛,此处转化为一个一个所向披靡之佛,军战胜利之佛,文通武略之佛;北魏拓拔以自己马背拼杀、驰骋如风的战神气派,让这个时期的佛雕容颜,一律换上了本族的形貌特征。
 
“拓拔皇佛”,仿似“若合符契”之重。战神式的体量气度,无远弗届、横扫诸域的锋利眼色;最异之处乃双耳奇大、耳轮垂肩,看上去如刀似斧、挂于两颊之锋锐兵刃;有此巨耳,整个改观了雕像之神态神貌。
 
这是真正拓拔风格的“英雄佛像” !任一角度在现场仰视,都不免令人心神震撼。
图33:云冈石窟第20窟大佛,北魏开国皇帝道武帝拓拔珪化身。不仅大佛本尊沉凝如山,衣袍亦有霞云之象,身后的背饰雕镌极尽精美,望之生赞。
图34:云冈第18窟大佛,是北魏第三任皇帝太武帝拓拔焘身着“千佛衣”的化身,一手扪心、一手指地。其晚年对大规模杀僧毁佛颇有悔意,因此千佛衣上千僧复活。
图35:云冈石窟16窟大佛,北魏第五代皇帝孝文帝化身。其胸结领带,已有汉儒之象。云冈石窟院长张焯称:实际上昙曜五窟中何窟何帝,今已难臆测,但“佛如帝身”则无可置辩。
图36:巨佛巨耳,天相神威。
 
——但,“帝佛合一”是不是北魏首创?这套原创又是凶是吉?其所带来的,究竟是怎样的利弊演化?
 
原始佛教仅拜佛祖,不拜王者,甚至不拜父母。例如有文章称,东晋时庐山高僧慧远,就曾与执政者桓玄论辩,并著《沙门不敬王者论》以申其志。这似乎有“政、教分立”的味道,也好似中国皇权的儒教治国中,“帝”与“师”的不能合一。
 
另外,算不算信仰立国?对佛教全力的开凿祈拜,有没有为国家社会治理的提升或久远、以及为北魏王朝的发展气象等,带来价值性意义?近150年的国运延祚,多大程度上有崇佛之功?至于数次出现耗财过巨不得不停工的现象,至少说明即使是皇家,此一行为也相当沉重。
 
至少孤陋寡闻如我者,尚未看到研究结论,或满意回答。
 
可资对照的是,150年后北魏内乱,分裂为东魏西魏;东魏仅止16年,变身后的北齐,国祚也不过27年;说起来都算“佛国”,响堂山石窟亦有高窟崖像俯瞰护祐,也没能为北齐有多少续命。
 
渐渐地另种说法不断浮现,即所谓“孝文帝‘全盘汉化’不归之误”说。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执行院长黄朴民便执此说。大意是说:备受歌赞的北魏迁都洛邑以及“全盘汉化”,实际操作过程却是颇多失误。黄表示,孝文帝公元490年才因多年垂政的冯太后亡故而得以亲政,第一大政是494年借南征而从平城(大同)迁都洛阳,远离冯太后高坡墓地的“隔空监视”和不快的“傀儡记忆”;第二大政即是汉化举措,有“易服饰、改汉话、变汉姓、通婚姻、更墓地”等,个人觉得也无不可,但以“定族等”而引入门阀等级制度和繁缛之礼,染上魏晋士族恶习,以及整体性地消融拓拔鲜卑原本天下无敌的民族血性和族群锐力,可能就真是败招了。
 
与此相类,则有宋代马端临、叶适,明清之际王夫之,清代的赵翼等人,对孝文帝汉化措施上“急于有为,不计阶除,不本土俗,不量难易”、“昧先后,失名实,不安于本而眩其末”的严厉之责。
 
当然,很大程度上汉化=先进化,方向无误。北魏从早期“部落联盟到国家机器”之“大一统朝向”的艰难跋涉,即有大量的汉化内含,导致原本松散的部落战力整体化、协同化,才有鲜卑拓拔氏折服群雄、一统北方的超卓武力。而洛邑迁都、重心南移,也是为日后染指经略“大中华”版图,预作铺垫。
 
但毕竟,历史评判不宜打错板子。孝文帝亡故仅仅30年北魏即败乱分裂则另有因由,很可能是元宏本人在冯太后淫威之下心理上的“平城阴影”作祟而有国策不当之故:“国势之衰,实始于此;一传而宣武,再传而孝明,而鼎祚移矣”,不关崇佛造像等什么事。
 
曾在大同煤矿工作的周建江博士,显然亦持此论。其在18年前出版的《太和十五年——北魏政治文化变革研究》一书,仿照大历史家黄仁宇先生《万历十五年》的眼光及文法,用320多页一整本书,从前到至后、详剖内曲,在煌煌正史的光罩之外,也对北魏汉化变革的失败成分及其灾难后果有精当表述,让人们看看“历史月亮”那暗影斑驳的神秘背面。
 
佛教西来,无非“胡教”,本为“胡族”的鲜卑拓拔氏对之秉持信奉顺理成章;一个新兴民族天降大任的超常规发展和雄浑魄力,不借助于此一信仰主题中石窟、石雕、石刻等磐石宏巨的灿烂佛景,几乎就无法尽情表达;犹如“雕塑交响曲”般淋漓尽致、众音辉煌中所喷薄而出并展示于一切后人者,也无非其近乎爆棚的王朝自信。文明的突发与灿烂就是这样,摆在我们眼前的,可能是其最鲜活的一个“化石”。“信仰立国”是不是颇为晚近的“近代理念”?似乎并不好硬往古人头上去扣。当然,以教立国可能“前卫”可以“现代”,但宗教却永远古老。
 
有一事顺便一提:我发现云冈石窟颇多旧照。可先后看到“20年代”、“30年代”、“50年代”以及更晚年代从黑白到彩色的云冈窟照,才发现有些“历史照片”似乎比历史本身更令人着迷;其间掩伏的“时间”隐线,虫纹一般不经意地留痕于“人世的鬓角”,也不经意地爬上“今天”的额头,给人以异样感受。旧照片里7、8窟和9、10窟两大组窟前,曾有形态狰狞的露明石柱列前护窟,远古巨兽化石般形貌犷猛,柱后的彩雕精粹半露半掩,其美尤甚。因为增设保护性木构古建,这些石柱似已不复原态了。
图37:1921年民国初期的云冈石窟,已开始被政府实施保护,图片中的铁栅门,即为防止外人进入盗窃所设。
图38:早年的云冈核心窟黑白旧照。尽管黑白无彩,依然眼花缭乱。
图39:上世纪30年代的云冈石窟。那时研究者多为日本人或西方人。中国的云冈研究者有陈垣、梁思成、周一良、戴蕃豫等。
 
历史的脸无时会变。因有无数人间更迭。
 
三、嘎仙洞直指大唐
 
嘎仙洞又是何方圣地?也有石窟否?
 
仅有未建完石窟寺,且意义不大。
 
此洞离云冈石窟甚远,2049公里,东蒙中俄边境额尔古纳河岸区,中国地图的“鸡冠”上角。洞颇可观,长92米,宽27米,高12-20米,面积2000多平方米,天然巨洞一个,可纳上千人容身。
图40: 嘎仙洞的内形外貌。这便是拓拔鲜卑“茹毛饮血”的穴居之地,和肇始发源之地。如此之原始,难以预想其仅仅400年后的中原辉煌。
 
而它恰恰就是威名赫赫、统一中国北方的北魏拓拔鲜卑,赖以发源起家的“早期穴居地”。——谁能知晓,在五胡乱华、群雄并起的北方变局中逐鹿中原、扫荡诸部、一统北方、霸气无俦的堂堂北魏,仅仅数百年前居然竟是边陲以远的这么小小的尚在茹毛饮血、采集狩猎的“穴居部族”?!
 
若说有史以来“边缘胜出”的神飚故事,那么看破中国五千年之煌煌巨史,恐怕也无人能出此之拓拔北魏之右了。
 
其超常规的“跨跃式演化”,从一个尚属“母权系社会”的真正原始化状态,极短时间内迅速跨跃到大一统郡县制国家机器齐备的帝国水准,用区区几百年时光,走完别人几千年上万年的演化进程,这样一种“演化浓缩力”,是不是也算绝无仅有的超级历史谜题?此番充满艰辛跋涉的演化长程,也正是拓拔鲜卑数百年间坚毅果敢几度大跳、一步步多次南迁的过程,以及从人迹罕至的“边缘荒岭”几个大步一路向南跃入中原要地、最终成为睥睨天下的北方帝国主宰的过程。
 
这场时间高度浓缩、距离极度拉长的“南迁历程+变国历程”,核心关键必须是先从“大鲜卑山”的森林穴洞“穴居人”状态的的决然跃出,第一步向南走入“大泽”呼伦池占据呼伦贝尔草原;继尔二度南下转道南杨家营子后进入匈奴故地,融合招揽了大量留居的匈奴族裔;三次南下进入内蒙托克托县附近的“云中”;此后入主和林格尔、建都盛乐之城,正式将“代国”改名为魏;到公元398年迁都平城(大同),改国号为“北魏”,拓拔珪登基为“道武帝”,变国南迁方暂告一段落。
图41:从嘎仙洞到平城,再到洛阳,整个拓拔鲜卑南迁线路及变身过程。
 
此后对北方各族征伐降伏成为大任,虽然迁徙过程本身就频繁伴随征杀过程。拓拔珪在极为艰辛、强敌环伺的凶险局面中,东征西战杀出血路,将多个武装割据政权逐一攻灭并获取大量土地收降大量部族,势力覆盖黄河以北广大区域;而其孙拓拔焘即魏太武帝则近乎战神,在北方诸域中难逢敌手,不仅轻松攻陷了以坚固无匹著称于世的赫连大夏“统万白城之都”,还通过御驾亲征重挫柔然,将最具压力的北方威胁有效化解。——这么一个边远落后的弱小部族,进入中原最晚且经济文化最落后,居然在淝水之战导致前秦瓦解后出现的16个武装割据政权(即“十六国”)中脱颖而出、力挫群雄,出人意料地完成北方霸业、统治大半中国,怎么看也是件匪夷所思、难以置信之事。而且不要忘了,北魏前身的拓拔代国曾经是被符氏前秦灭过国的!
 
如果想几笔说清“为什么会如此”,绝难做到。种种迹象均在暗示,这应该是华夏文明五千年发展史上独一无二的仅见奇观,特别具备追踪挖掘价值,但似乎一直未能钻研通透,以至沦为历史谜题。特别是,自东汉灭亡后,整个华夏第一帝国即“秦汉帝国”辗转反侧几度挣扎却不得不最终谢幕,各种弊端、困境等数朝累积已成死局无解,华夏汉族老大民族似乎气数已尽、沉疴不起、难寻出路,但恰恰在此“历史中腰”的空白期有拓拔北魏这般霸权外族的新鲜血缘适逢其会强力注入,并以其艰苦卓绝的精彩表现带来“历史鲶鱼效应”把死局搅活,更以“全盘汉化”和对华夏主脉“认祖归宗”的诸般传说及操作,再度按下“中原帝国重启键”,成为全面开辟华夏第二帝国时代的前奏先声和重大铺垫。
 
整个世界史上,有没有类似的“压缩式进化”的神奇案例可比?几乎都难说!
 
“北魏奇迹”。一定有什么非常重大的历史秘密蕴含其中。有否可能是中国史学研究的一道“哥德巴赫猜想”?——凡能解开此谜者几乎可拿到中国史学的一座“圣杯”。
 
所有乱世中的历史民族都在用尽浑身解数做“命运博弈”,“十六国”中没一个善茬,而北魏拓拔一定是在极其严峻的生死角力中或偶然或必然地“做对了什么”,才被选中为“历史骄子”,而有“胜出成霸”之幸。
 
历史的悟性,只在野蛮与兵燹之中杀开血路搏以生机;而真正的实力,反又恰在悟性。
 
其一,曾见有人叙及,说拓拔鲜卑独树一帜之处,在于将中原“大一统模式”的种种优势借鉴转换到“草原部落联盟”之中,使原本过于松散的、小股骑战优势无法有效发挥的固有短板,经过充分的组织化、协同化、整合化而有极大克服,导致其军战能力突飞猛进,天下各族莫之能敌。这肯定是将“草牧”与“农耕”两大长处合而为一的“超级创新”,产生了强大的“动员力新红利”;但这一定不是空话,一定包含文、武、经济、社会等多方位手段措施,没谁现成告你该做什么和该怎么做。
 
其二,据称拓拔人极善思考、钻研刻苦,其先祖“宣、献二帝”,后人号之“推寅”,即是“有智慧、尚钻研”,并善用汉人谋士,有效加速学习进化进程。鉴此,或可通过追踪还原其真实的“学习曲线”揭示“跳跃发展奥秘”?北魏拓拔的“草原骑战式大一统”,是不是该学习曲线一个典范成果?
 
其三,文献表明,北魏拓拔又有超强的“民族融合力”,仿若“多民族融合大熔炉”,特别是“德服顺者”、怀柔汉民、劝课农桑,对多达150多万迁徙之民“计口授田”,使其“人力资源红利”极其充沛;军事上亦有体现,其所治下的120个“八国姓族”部落,凡当兵者皆享受“复除(免赋役)”待遇,并按大一统模式进行升级式系统化军事管理,以至军事实力达到“控弦数十万”、“号令若一”的程度。这在多大程度上为其后胸怀广纳、天下包容的大唐盛景预作铺垫?也不大好说。
 
其四,东汉西晋终至衰败的最大痼疾,应是豪强坐大、士族门阀把持朝纲,治理体系固化而腐化,上下人才对流彻底封死,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而拓拔北魏最大长处就体现于人才广纳的新鲜朝气。已徒具形式且逐步沦落为历史笑柄的汉代“察举制”和“九品中正制”,在其后的隋唐朝被有效带来人才对流的“开科取士制”全面替代,多大程度上也有北魏之功?或许也是值得考证之事。
 
固然,所有这些可能既是原因也不是原因。复杂的实际真相,仍会掩藏在1500年前的历史隐秘深处。
 
所谓“历史”,犹如“挖矿”,是一场人生能量高强度付出的探险与挖掘,且像深渊巨尺般测验着世人的浅陋与渊博。
 
俯瞰往史,总是迷景百转,令人晕眩。
 
但无论怎样,“没有神奇北魏就没有盛世大唐”,此言庶几近之。隋唐皇族本身就有鲜卑血统,朝中权贵也多为北魏旧臣之后;号称“天可汗”的李世民,统有直辖州府200多,外族归附之“羁糜州府”600多,而首开无远弗届、超越常规国家的“天下模式”。其间有多少启迪源自北魏风范?也颇待权衡。
 
有文物大家韩永告之:北魏极有意思的一个表现,即入主中原后便以“华夏”自居,且仿照所有的中原之主也开始建长城,在赵长城的基础上修建“三边长城”(内边、外边、极边),以之抗击北地柔然。
 
魏、唐之间隔空比照,诸多方面耐人寻味。
 
北魏之来,莽莽荡荡,一场震古铄今的王朝异数,带着鼓噪喧腾的蛮族冲击波,和具有颠覆性杀气的激荡生命,在中华大地舞台上杰出表演了活活近150年,以其形貌奇猛的“拓拔悍相”异军突起,随手颠覆掉绝大多数的常规识判,并写下“华夷之变”神奇版的另类篇章,凭一番承前启后、承上启下的王朝异数,把中华古史演绎得令人目瞪口呆、目不暇接。当其天降大任,却悲悲哉并不最终落在自家的王朝霸业终极目标,但却在对后续皇朝的“为人作嫁”上创出了影响久远也价值弥高的文明贡献,让人对历史走向的不可预见叹为观止。
 
历史偏偏擅长于不按常理出牌。若不是北魏奇迹的横空出世,其后千年的皇朝继起寂灭的精彩长史,或许真的会全盘改写。“超浓缩发展+帝国空白期+垂范后代盛世”,大历史逻辑在某一时代的三重耦合,难言碰巧,遑论必然。
 
当然,“北魏现象”更远的延伸,则在十三世纪征服世界、建六大帝国的“大蒙古”,后者很大程度上活脱脱就是北魏奇迹的“世界级放大翻版”。不过这是后话,只能另文专叙。
 
那么云冈石窟呢?就好比是不可预见的无形历史,特以佛窟之像刻意留之于遥遥后世的有形灿烂。其中包含着“从嘎仙洞到盛世大唐”的所有基因,所有故事。
图42:佛界重天,气象万千。云冈石窟后室景象。
图43:云冈6窟中柱,仿印度支提窟风格。精美雕柱亦被夺目精雕上下围抱。其所昭示的盛世之象,直追后世、直逼大唐。
图44:云冈13窟北壁巨型交脚菩萨。其所展现的历史宏象,足令所有后人通天仰视。
 
2020年12月27日 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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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一丁

黄一丁

26篇文章 30天前更新

当记者多年,采访很多领域。如今侧重写些历史文物文化类文章,也从事过很多年企业系统及政府的咨询顾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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