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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国沙寻

                  ——飞阅新疆之二

 

 

    离京第五天终于到达“三山夹两盆”的新疆界(哈密),第六天扎进以酷热著称的吐鲁番盆地。

    新疆自古号称有“西域三十六国”(三十六者,多之谓也;实际可能有五十国甚至七八十国),莽莽荡荡勾勾连连分分合合直达中东中亚;而一到吐鲁番,就立刻让我们着实见识了其中一个。但“这一个”却绝不是传说中众所熟知的“楼兰”,而是“高昌”。

    那个“楼兰”,因为斯文·赫定发掘过“楼兰美女”而名满天下,也因为历史上一代代“挥刃斩楼兰,弯弓射贤王”(李白)、“莫邪三尺,携斩楼兰”(辛弃疾)等名家名言被人斩来斩去,早就危乎殆哉、消遁去也。“斩楼兰”曾是历代诗文中一个极富经典的边塞符号,但楼兰目前说是仅余少量零散遗迹,且地处险恶,恐怕是寻常难到(门票据说3500/张,也实在去不起啦)。

 

                  一、高昌烈日

 高昌故城就在那一道赤阳红岭的“火焰山”之南,220多万平方米一片平川之上。从南大门外游客中心远远望去,高昌城体高低错落凹凸有致拉开它土黄色调的长阵架势,虎视耽耽般遥对南方,骄阳烈日中象一道来自远史、低沉隐约的鼓响金鸣,似乎远比我们一路上在西北所见的任何一个故城遗址都要规模壮大多多。

   

   图一:赤红山壁,火焰山下;高昌故城,严阵以待  王军摄 

    此刻已是迫不急待想入城一览。

 我们的观光车司机很有意思,其他司机只管开车,而他却义务讲解且相当详细。在他的讲解中我们知道“高昌”最早的来历可能应归于西汉将军李广利,讲解声中似正看到李将军在公元前一世纪时率军西征的人马旌旗,至此“师旅顿敝”,于是驻兵屯守,因其“地势高敞,人庶昌盛称“高昌壁”或“高昌垒”。

 这么说来,此城至今有2100年的高寿了。此后的西汉乃至东汉都属中原郡守管辖之地,到南北朝时则开始独立建国,历四代国主阚氏、马氏、张氏、至麴氏,到公元466年因麴氏国王文泰与唐太宗对抗而被唐军所灭。高昌古城至此并未荒废,而是直到1383年元末明初最后的回鹘王朝被灭,始遭彻底废弃。

 那么有效城史应是1400年了。司机导游说从1961年国家开始保护,此前则荒废达700多年无人管,居然倒有37000多农民在此种地!对这故城旧址的破坏自不待言。

图二:高昌外城  把守城门的巨型“马面”。高昌居然有三道城墙,此处是最外层。    王军摄

  

   图三:  累累高城,背衬火焰山,色调两异  王军摄

 

 图四:残存的可汗堡,即是当年的王宫之处 。

 

图五:  可汗堡仅存的残缺塔柱,完整时要高得多。

 图六:高昌城中心区  王军摄

    按说此城荒废在700年前,但司机讲解却一路说的都是麴氏高昌、也就是公元5世纪的故事。

 也是因为《西游记》中唐僧路经此地、所以要特别突出彰显那一段情节的缘故?

 尤其是国王麴文泰与唐代西行高僧玄奘的相交相处。前者对佛法及高僧如此看重,在求拜其为国师而不得的情况下,留其讲经一月,并相约回程时要讲经传法、逗留三年。

 可惜三年之约未到,高昌国就因麴文泰执意与大唐抗衡,而被后者轻松所灭,以至玄奘重回时,早已物是人非,旧约难履。

 如此笃信敬佛的麴氏高昌并未被佛祖保佑,反而灭族亡国,这样的先例于史于国是不是屡屡可见?——但信者自信、佛者自佛,好象并无所碍。

    到得高昌真正成为废城、继而沦为废墟,则是千年之下回鹘高昌被彻底剿灭以后了。

    其中的惨烈,也许怎么想像都不过分。可惜我们经历中没有任何屠城灭国的相应事件可做参照了。

    

  图七:   高昌城西南大佛寺 占地超过一万平方米,颇具规模

   

  图八:佛寺穹顶讲经堂   2000多年前,唐玄奘一个月的解经讲法之处,果然就在此处?——似已远不可考

     

    司机导游还特别提示我们注意故城区域之外、地处北方离火焰山更近的一个现代大清真寺。寺庙的两柱彩绘圆顶高塔即使在这么遥远的距离下也显得很是突出。导游称,自回鹘攻占高昌后推行的就不是佛教而是伊斯兰教了,到今天大小清真寺随处皆是,佛教遗址则孤家寡人仅留高昌城一处;两大宗教一古一今相邻相望,在全世界恐怕也绝然是仅此一地了。

 

     图九:   高昌城后的现代大清真寺及其塔柱。两大教派隔着上千年彼此相望,此景也是独一无二。   王军摄

    当其时阳光极强、昏昏中仅闻讲解,却听不到任何的历史回响。空阔的旧城内光照炽烈,远远近近的各个建筑废墟带着各自的长年旧史微微颔首、色调也渐次炽热发白,但手机拍照却几乎完全看不清画面。——不清楚千年以上是否阳光也是这般酷烈(倒想起李白“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那句名诗)?有点疑惑:这旧城,是被外来军队所灭、还是干脆被阳光炙烤所焚?

   

                        二、交河夕照

    仍在吐鲁番,仅仅几十公里开外,我们立刻见识了另一个绝版级的古城旧址——交河故城。

    此城依然是由南而入,地域范围远小于高昌,但建筑密度明显更大。谓之“交河”,恰好亚尔乃孜河在此先分流后交汇,包围之下形成一个柳叶型悬壁环绕的高台岛区,被公元前约二世纪初到此地的姑师人所看中,成为安身立都的绿洲宝地。此后数百年间前后姑师频遭兵战火,以至于亡。

    有人称其为“夹在匈奴与中原两大军势之间的蕞尔小国”,使之不得不在两强之间反复摇摆,最终导致自家惨局。在车师国的身上,满满烙印着汉匈之间的消长拉锯,真是件非常有趣以及非常残酷的史事。

    其后此地终归大汉中原,且在唐代曾是著名的安西都护府之所在。其建制模式统统照搬长安,五脏俱全的一只“西域麻雀”。

    同样有趣的,则是交河败落,也在元末明初,正与高昌年代相似。

    所不同者,是交河城仿佛陕北的窑洞,是用“减地留墙法”生生挖出来的。很多建筑不仅多层,地面以上外建高挺,且有地下室可纳凉储物,立体布局、前后穿插、彼此错落、煞是别致。

    这般挖出的建筑又必然全是当地原质生土夯建,分成官署、寺庙、民居、商街、塔区等等几个大区的整体城址,活活象是数千个残垣败墟密密匝匝雕挖而成的巨型“沙盘雕塑”,是史留于今最庞大也最独特甚至是唯一的生土旧都;此地的高钙粘土遇水再日晒后坚硬无比,不仅满足于当世之需,也让风蚀雨荡2000多年以下的后世我辈,有一睹其貌的难得眼福。

    一座生土残建的造型大全或说“露天博物馆”,就在黄昏里四面环绕、安卧无言。

   

图十   柳叶型高岛之上的交河旧址。黄昏天际下无言默立    王军摄

   

图十一   所有的建筑,高昂挺立,但都是掘地数丈挖出来的   王军摄

    图十二   交河旧址中的中心公共区域    王军摄

  

  图十三    残址密集,令人惊异  肯定是当年的居民区了   王军摄

    图十四   交河旧址同样也有它自己的大佛寺    王军摄

   

  图十五    四通八达,曲径通幽    王军摄

 

   

    在城中的某开阔处我还奇怪地看到黄土场中孤零零一大片类圆状的铺地草,贴地而生、直径丈余、名为“文章草”,很像是这个生命已逝尽枯彻之城的一个绿色城徽,在脚下、周边一片枯黄的强烈反衬下,绿得有些诡异。

   

  图十六:纹章草   黄泥城中一道贴地圆生的“绿色徽章”

    在这旧址之上反复穿行观望,看到什么?一抬腿就踏上2000年前的足印时,又感受到什么?故国往事象一头昂然的巨兽从远古走来,走着走着就变成了废墟;或者是天大地大留之于此的一片“绿柳巨叶”,在历朝历代惊险万状的沿革变迁中时绿时黄,最终枯萎死尽之时,还是变成废墟。当我们有能力于此隐身“穿越”时,会听到什么?所有密布如麻的百千旧墟都会象精魂般密语或高声,讲述一切的神迹与亡故?

 

                           三、废墟杂感

    我知道新疆西域小国丛立、版图交织、更迭生灭、相杀相融,留之于后世的遗存局面必将是故城旧址废墟林立、墓葬文存奇绝多异。因地理环境、生态条件所限,新疆西域只容小国存身,比照之于中央大帝国,也是国祚寿限远逊。在那么困难的古代条件下,华夏的“大一统指向”却如此逻辑鲜明、无远弗界,一定有其历史根由。

    我还看过斯坦因(不管对这个英藉匈牙利人有多少争议)的一个西域探险的废墟遗址汇总(见之于其8年探险所著三大巨著之中),其中包括了今新疆喀什、和田、阿克苏、巴音郭楞、吐鲁番、哈密和河自走廊等地区,多达55处的废墟名录;其中重要的不仅有轮台的乌垒古城遗址(居然就曾是汉代西域都护府乌垒城所在地),特别是还有号称“东方庞贝”的地处民丰的尼雅古迹,是古时精绝国都地。斯坦因仅从此一地拿走的各项珍奇文物,多达700余件。此处目前一般游客无法造访,只能是经批准过的专业考古级人员的“专利”,所以我们只好是“过而不入”,岂不惜哉。还未到新疆时,我们就已数度造访古代弃城。像陕西靖边的统万城,还有内蒙最西端额济那的黑水城。强烈的感觉,那像是曾经时代和文明的“墓城”或“遗骸”:“黑水城”并不黑,但统万城煞是白;前者仅仅遇上几天的风沙就已是城墙头黄沙积顶,后者之白则是石英、黏土和碳酸钙的“三合土”而质极坚硬,可砺刀斧而难伤。

    “废墟大军”的队伍,不自新疆始、不以新疆止,似可越拉越长。

   

图十七   统万城遗址瓮城,白似兽骨,阔大雄伟。公元418年南北朝时为一度称帝的赫连勃勃所建。

 

 图十八  统万城角楼之一。三合土夯筑,“色白而坚”

     图十九   额济那的黑水城,西夏图所建,已有2000年历史

 

    对“西域”(其地域概念的广大,可能远超国界及我们预想)而言,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来到一个重大的节点或关坎,包括英、法、瑞典、美国以及日本等等各国的大批西方探险者蜂涌来此,且开辟了西域败亡多年后一个大浪淘沙般的“沙寻时代”。在那茫无边际、看上去一无所有的严酷沙野中走来的是一批又一批西方人的探险驼队,一种前从未见的“淘金队伍”在沙漠荒碛等面积高达3/5的新疆大地上艰难且坚决地游荡;而此刻的中国,或是晚清正处末世昏庸,或是此后民国正属鞭长莫及,由此“探险”与“沙寻”遵循的仅仅是“到者先得”的自行“规则”,因为主权的缺失或缺位,根本无人立规。当先古废墟们终于在千辛万苦之后一个个出土现身的时候,当事者的无限欢欣之余,大批量的文存、器物、艺术品等等,也就相继离开本乡、远走他国、也震惊世界。

    那个年代集中爆发的“沙寻现象”引人注目。

    还证明了一件事:华夏古文明居然在中原主体之外的无数个角落里,依然保有着世界之巅的姿态,我们的先人固然不必知晓自家早晚复归尘土的终局,也无从知道他们生前所创后人难及的那些文字、器物、织品、画作等等,已经大批量地在他们全然不知的“发达国家”的顶级博物馆里异国存身了,但先人的灵魂精䘹,在身逝于史及沙埋于漠之余,是不是因此也随之而漂泊离去?

    古人之复归于尘土,因为他们曾经的历史创造、曾经的艺术造诣,以及留存地下且为后人在“道”与“器”两大层面上都在多个方面难以企及的瑰宝级高度,完全不必有任何的遗憾。世界各地的古代先人,从古埃及到古巴比伦到古印度以至古华夏,都极度喜欢寄托来世而在文化习俗上有重死轻生,但生命的全部意义,见之于废墟之内及废墟之外,就在于“短暂”,在于充分创造和完美展示,在于自家命数的充分涌流,在于“天然自足”和“通达自性”,而不在于可能虚妄的延祚无尽。所有的历史记述或发掘,也因此都是地道的“沙寻”,在一切铺天盖地的沙埋毁灭中找出生命过往的金光溢彩。

    然后尽力让所有能接触到的人,都得到天启与灵异。

    再然后终有一天,所有的“我们”,也将遭遇“沙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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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一丁

黄一丁

26篇文章 30天前更新

当记者多年,采访很多领域。如今侧重写些历史文物文化类文章,也从事过很多年企业系统及政府的咨询顾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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