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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荒史前、想当初女娲“抟土造人”,是否料想到此类土性小人,当其后世有样学样、也来抟土造质、率先创出宇宙世界本未有之物?
 
瓷,是“再加一把火”之后的“人造之质”。华夏之人首启“夺天之道”。
 
土性之人,却是瓷的“女娲”。
 
但糟杂土色何以焕白成宝?
 
一、定瓷天价 寸土万金
 
未曾想,此番河北山西踏古之路,首站竟是直奔考古现场,所谓“定窑作坊遗址展厅”。
 
且问,旅游者们几人去过考古基地?或许万不取一?
 
那地方太土,游人谁会光顾?
 
展厅之大,超乎想像。坐落于曲阳市远郊涧磁村,外色淡蓝,两千平米,空荡无人。四望之下,所谓“灰坑、残窑、断墙”,敞出坑形地下断面,正属“抟土之地”。
 
就是曾多年采访文物、多次亲临考古场地的我,早知道那就是个长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行当,也觉得这地界一眼望去,杂土青坑,毫不起眼。
 
直观之下,无从看出其中伟大。
图一:位于曲阳市远郊涧磁村的“定窑作坊遗址展厅”,面积巨大。
图二:无论你转着圈怎么看,彻头彻尾都是“玩土”的。
 
带我们参观的曲阳考古所杨敬好所长称,此处于1960年、1985-1987年,和2009年先后有三次考古发掘。如果你知道自上世纪20年代起定窑之址还全无所在迹象,叶麟趾、冯先铭先生等著名考古人又一代一代接力探寻耗费多少人生与精力,就明了这三次发掘,绝对是考古界备受瞩目之事。但不管多么重要、有多少专业关注,多少年来此地只有专家学者记者等造访,从无游客之影。
 
我的感觉,看这里是工地呢、还是“坟场子地”?所有已开掘状的窑坑窑炉(号称“文化地层十多米”),都酷似墓葬考古场。“工艺之墓”、古史之墓。
 
时间用深埋于地下的定格原态,揭示曾经盛大繁嚣的人间古景;眼神速掠、千年瞬化,所临所见、却有似累累骸骨。
 
与上述“墓景”天地之别的,是纵跨千年之际,定瓷在近年国内国际拍卖市场上令人咋舌的光鲜火爆。
 
等我回到北京查询近年定瓷国际市场拍卖价,绝吓一跳:那价格,标注于一个一个外形小小、形制各异的定瓷古董之上,可远远不是几万几十万的档次,而是几百万、几千万,甚至上亿!
 
有一个“定窑成交TOP10”的小文章,列举了近年价格最高的十大定瓷精品拍卖价格,最低的成交价多少?居然是283万8千多元人民币!——就那么一个看着固然精美、但毕竟只是个上有刻花莲纹、白质洁净的小盘。但更高的还有四百万、五百万、六百万元的,价格达到上千万的竟然有三个;最高价格则归属于一个“北宋定窑划花八棱大盌(碗)”,由香港蘇富比拍卖有限公司2014年春季拍卖会拍出,成交价格居然达到极度惊人的1.16亿人民币!另有一个称为“黑定”的“北宋定窑黑釉鹧鸪斑盌”,价格达到1千3百多万,成交日期可是在18年前的2002年:按照这些年来定瓷古董价格翻倍起涨的曲线变化,如果再度出山交易,不知要涨到几千万?或者也会上亿?
 
特意请教国际拍卖行大专家龚继遂先生,明确告我,都是真的。
 
一把火女娲抟土烧成人;再把火华夏古人烧出了瓷;又加一把火(市场之火)更烧出中国古瓷的国际天价!
图三:这是至2019年10月底,国际拍卖市场价格最高的定瓷拍品,即“北宋定窑划花八棱大盌”,拍出价人民币1.4684亿!
图四:拍价排名2至4位的定瓷文物,依次为:第二名“北宋定窑黑釉鹧鸪斑盌”,成交价:1,239.41万;第三名“11世纪定窑白釉十二瓣形洗”,成交价:632.50万;第四名“北宋定窑刻花执壶”,成交价:575;
图五:依次为:第五名“12世纪定窑刻莲塘双凫大钵式碗”,成交价:552万;第六名“北宋定窑划花莲纹洗”,成交价:508万;第七名“清乾隆仿定窑河池夏景图瓶”,成交价:460万;
图六:依次为:第八名“宋 定窑印花双鱼花卉大盘”,成交价:391.万;第九名“十世纪定窑盘口梅瓶”,成交价:374万;第十名“北宋 定窑刻莲纹盘”,成交价:340万。
 
看看这些精美华贵之物,现身于世界大都会豪华之堂,竟是出自于华北村落那些个“破烂土坑”?
 
看报道还有更贵的。宋定瓷中“瓷枕”是一个极其多样的大类出品,我自己在河北各博物馆一路所见、形形色色的,就有上百件不止,而2015年6月6日,中国舍得拍卖国际(澳门)有限公司主办的首届艺术品专场拍卖会上,一件宋代定窑美人枕经过16轮喊价,竟以3.95亿港元的超价落槌!前一年春季那个“1.14亿元”又被彻底刷新,相形见绌了。
图七:这么个美人枕,竟价值3.1644亿人民币?
 
虽然对此,以国际拍卖行规范严谨行业标准为重的龚先生并不认可,但定瓷瓷枕的市场魅力,至少让我刮目相看。
 
这似乎就不是烧瓷了吧?烧金比这都恨不得相差万倍!
 
既然大棚展厅所在的曲阳涧磁村以及另一个燕川村是定瓷的核心窑区,由于古属定州而称“定瓷”,那么拍卖市场上惊风泣雨的天价瓷中,有没有出自这里的?——还真可能!
 
不由得对这个猛一看毫不起眼的“坟场土坑”式的窑址现场另眼相看,且肃然起敬了。
 
请教过国家大型博物馆馆藏部负责人,告我“现在瓷器价可是大翻身,民国时期几乎所有价格高于它的器物,现在大都被翻在身下。定瓷当然也是其中价格表现相当出众的品类,甚至原来高高在上的青铜器都无从比了”。
 
瓷与定瓷的故事及内秘,果然是含义多多。
 
二、瓷陶异路 人猿揖别
 
第一次震撼到我、且初步心生冲动想写定瓷的,是在定州博物馆。其中就有个“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罄”的古定瓷展。初观展时在北朝、隋唐、五代等时代环节瓷器上,因为器物相对没那么精细以及色泽没那么醒目也未觉怎么特别,但到了“高峰-北宋”一部分时,那样一种净胎玉白的整体气象便蜂拥而上、扑面直冲,立即让人神魂一振并确实感受到“艺术高峰带”的 “审美缺氧”,以及因缺氧而激发出的莫名兴奋。
 
印象超深的,就是定瓷之白,如银类雪,“器相”万千。首次参观就能直接感到:自北朝、隋代定瓷在曲阳之涧磁及燕川等村落开始创烧起,不同的瓷色与形制便多有尝试,但最终则不约而同向“白釉瓷”单色品种全面回归,千般智巧浑身解数尽施于无色之色,“集中火力”向瓷之“唯白境界”的高海拔顶峰持续冲击,冲霄直上、山登绝顶、雪皑之巅。古语称“朱漆不文,白玉不雕”,而熟词改用,叫“由简入繁易,由繁入简难”。
 
能造“纯白瓷”的,绝非弱手。
 
“白定”品类极多、器形秀雅绝美,最多见的有盘:花口、唇口、芒口、荷叶、高足等;有碗:直口、敞口、浅腹、深腹、玉璧底等;有罐:双耳、瓜棱、四系、桃形等;还有壶、盒、杯、盂、盏托等等,每种也都是惮精极虑、形变万千,足够观者们眼花缭乱的了。古时之能工巧匠们仿佛有股不把所有造型之美彻底穷尽展透就誓不罢休的劲头。
 
我还注意到“瓷炉”这个别具另色的品类,不知是仿自青铜?还是出自礼佛?有的看着简单、器形亦小,如“三足白釉炉”,但就是感觉它浑身雅意、自信满满;有一个“白釉双耳贴像炉”,不仅器形别致,而且在炉上壁瓷体反凹处贴一圈16个小佛像,真是立添生韵、格外喜眼。有一个“白釉圆托五足熏炉”和一个“白釉圆托五足炉”,名称只差一字,形制大异其趣:前者上覆塔形钮盖、器形高锥;后者则炉口大敞、造型低稳。
图八:各式定瓷盘碟。葵口的、双峰的、按压的,等等。
图九:各式定瓷壶:贴花提梁壶系上软质“瓷绑带”,白釉瓜棱壶十足憨态,牡丹纹龙首注壶神龙富贵,白釉圆壶腹足气华。
图十:瓷枕是历代定瓷匠一大钟爱。有鹿纹枕、花纹枕、牡丹纹枕、卧狮枕等等。因瓷枕有突出的清凉之效,倍受历代古人之偏爱。磁州窑同样以瓷枕驰名于世。
图十一:三足白釉炉。就这么个小玩意,可你敢小瞧它么?
图十二:白釉双耳贴像炉,16尊佛转贴保佑。
图十三:白釉圆托五足薰炉,炉型似塔,“器”宇轩昂。 杨明摄影
图十四:白釉圆托五足炉,名称只少一字,炉象低调多多。
 
偶遇馆方专家,给我们略作讲解,刻意比较了相邻摆放两个北宋白釉大碗:一个是“白釉刻莲纹官款碗”,碗底烧有一个“官”字;另一个是“白釉喇叭口大碗”,素体无纹;两碗共同处,就是大且超薄,居然是不到两个毫米!前者略有些收口,器形全角度圆弧对称极规整;后者明显外翻敞口,碗体之薄尤胜一筹。专家称敲打起来两个薄碗均是格外地悦耳清脆、音声如磬。——真不知千年前技术条件那么落后的情况下,转轮上匠工们手感技艺要达到如何妙到毫巅的程度,才能拉坯出这样精薄至极且圆度精准的器具?而且还要经过1200多度的窑火高温!也不知要有多少“陪葬品”,才能烧成这等精品一个。
 
碗品中更有故事的是几个北宋“白釉葵口碗”,捧在手里轻若无物,但在归属于定州博物馆之前,居然是民工手里的吃饭用碗!已过世的老馆长赶紧给民工们买了新碗换下来,但原有的八个碗已少了两个。
图十五:白釉刻莲纹官款碗,口沿微敛,其薄如纸。
图十六:白釉喇叭口大碗,比之前碗,尤见其薄。 杨明摄影
图十七:两碗直接对照图。
图十八:白釉葵口碗,国宝级“民工大碗”。
 
当然,定瓷展中真正顶级国宝且令人长久驻足的,当属那个一千年前北宋早期“白釉刻花莲纹龙首流大净瓶”了。此瓶一上眼就令人折服,瓶高60余厘米,带着千年以来的秀曼神姿就那么独柜玉立着,周身几乎满工雕刻,瓶身披满莲纹花饰:不断头缠枝花绕身一周且花型古雅,下部四重、上部一重的莲瓣纹似乎覆满了典雅安详的佛灵之意,历史之光将瓶色渲染为象牙之乳般的凝结厚韵或是“年代包浆”,其纹饰有浅浮雕的强烈层次性视感,显着饰刻庄重、工艺精湛,但专家说因覆有外层透色釉手摸上去绝然平滑,并无凹凸之感。
图十九:“白釉刻花莲纹龙首流大净瓶”原物。展厅中的也很震憾,但可是仿制品哟。
 
古器物永远是“时间之洞”,从中窥望则有万水千山、万苦千辛;或许还有深埋于史的种种奇秘?
 
最大的未解奇秘就是:瓷继于陶,皆创于火,而“陶”是世界性现象,可为什么“瓷”的开创仅限华夏?彻头彻尾的世界唯一?
 
仅以中国出土文物而论,一万年前开始有陶,基本上大江南北到处开花、无地不有,“圣人教之以火化,炊米以为食,鬲甑之器用焉”(《周礼·考工记》);以“陶”之为器,划标了一个跳出“茹毛饮血”之状的时代,即“新石器野蛮时代”。
 
但是瓷呢,其烧制分布范围即令在中国境内也远小于陶。说明瓷的生成难度和问世门槛等远高于陶多多。
 
即使在中国,陶的出现与瓷的问世,其间也相距有近七千年!
 
但问题依然是而且始终是:为什么中国古代瓷器是世界唯一、人类独苗?是什么东西,阻止了世界各国从烧陶之火更上层楼,以造精瓷?
 
(朝鲜造瓷、中东造瓷、日本造瓷等,都是较久后跟华夏所学)
 
好象一直找不到答案。古史浑迷,莽莽荡荡。有趣的是:历史并不响应人类所有的疑问。
 
一个流行的说法是:烧瓷用的是“高岭土”,欧洲人、中东人等不知道。但请教定瓷传承人、瓷艺国家级大师庞永辉老师,告我那就是个传说;烧瓷用土在河北就没有“高岭土”一说。
 
查阅专业文章,最终能看到分布于河北定窑遗址区域且被采集烧瓷的,多是灵山粘土、紫木节土、白坩土等,其中所含矿物质最多是二氧化硅(SiO2),其次是氧化铝(AL2O3),而氧化铁、二氧化钛、生石灰等七八种矿物含量多在6%甚至1%以下。在古人并没有多少化学知识和分析能力的情况下,永远要问,他们凭什么认定,什么原料、如何配比能够高温耐火、“化土成瓷”、充分“瓷化”?而且,什么样的想像力,会让我们的远古祖先如此胆大、自信爆棚,凭空去创出世间本无的“瓷”?
 
河北省博物院申献友主任的话给我以巨大启发:他说,根据明代科学家宋应星之著作《天工开物》,制瓷过程有舂土、澄泥、造坯、汶水、过利、打圈、字画、喷水、过绣、装匣、满窑、烘烧等各道工序,“过手七十二,方可成器”。
图二十:定瓷烧造工序简要示意。
图二十一:白瓷胎、釉成分比较表
 
我的天,72道工序!申主任还称,这72道工序究竟若何已远不可考,而且不同类别的瓷在工序上肯定大有殊异,光是窑具就有支钉、支圈、圈座、匣钵、覆烧匣钵等等多种演变,炉形及烟道等的进化更改就更其复杂微妙、充满变数。
 
现成答案永付阙如,但却给我以大胆推想:就是著名评论家张晓刚先生所言,长期以土谋生、向以“精细农业”为本的中国社会天下独具,女娲造人“土”性深厚,《论语》所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且能锲而不舍、永不言弃,生命及心命的世代贯注无可计量,瓷质及瓷智无限叠加,遂有量变质变、“代天造质”之奇能。欧洲没有高岭土,那么当今铺天盖地高水准的欧洲瓷又从何来?华夏三大举世独品中另两类的丝绸及茶叶,真的他国不产蚕?还是决不生茶树?——核心差异大约只在上述72道工序所代表之精细“土”性。也是“人之为人”的终极含义。严格说这其中才内含着人性飞跃之升格,也是文明飞跃之升格。今天日本的精细钢锻造、精密机械、精微轴承或精密液压件等一系列精工产品,以及荷兰阿斯麦尔以极度繁复的无限工序制造出专用于芯片生产的光刻机等,正与华夏古瓷一脉相承。
 
瓷之所赋,文明底蕴。
 
有道是:“人猿揖别”!
 
三、地宫地现 千年同年
 
就古代定瓷一事电话请教博物馆业专业人士时,她开口并不言瓷、而不断讲述河北定州的两个“塔基地宫”,闹得我一头雾水。还说这两个地宫体量极小,几立米的空间,让我这个刚写过晋冀寺庙庞大格局的人,一时间有点无从想像。
 
慢慢开始知晓,这两个地宫里,名堂极大。
 
两者是个什么所在?——静志寺寺塔的塔基地宫,与净众院寺塔的塔基地宫。两寺皆是历史古远、身份高尊,前者竟然是始建于隋,后者固然晚了四五百年,但却是宋太宗赵光义亲赐寺名所建,沾足了皇气。现今两寺无存,寺塔渺然无影,早生数百年的静志寺则多次被毁,先是经历佛史著名的“唐武宗会昌灭佛”之惨剧,次则遭了“北虏犯华,中原板荡;街巷伽蓝,悉为煨尽”之灾,约是公元946年契丹王南侵时干的好事。
 
很巧合,前者的重建(公元977年)及后者的创建(986年)皆在北宋早期,两者最终的毁踪灭迹是不是也会年代相近?此后有漫漫无尽的七八百近千年时光里双方干脆就平地无痕了,两寺两宫的一切消息也仿佛从未存在般彻底湮埋。可怜见苍天有眼,竟让两宫齐现人间:两者的意外发掘、凭空现世居然均在1969年同年之内,相距仅有七个月!
 
此中诸多信息,尽皆来自于宫中出土的金银器及石函、石志之记述铭文。也多亏了古人的铭记之习。
 
我所关注的,当然是地宫出土文物中的瓷器,在出土的800余件文物中竟有各类奇宝之瓷物达160余件,其比例之大非常罕见,其中少量来自北魏或隋唐等,最多者北宋早期,而上文所述的那个“白釉刻花莲纹龙首流大净瓶”则位列其首:当净众院地宫打开、一方石函迎头入眼,石函之上就赫然立着半米多高此一净瓶!所谓“净瓶”乃佛界中人专用,既是千手观音手持四十物其一,亦位“比丘十八物”之列。佛僧不凡,要饭乞讨也要有十八物随身,好不罗嗦;但所谓“塔基地宫”其实就是僧人葬所,由于佛界数千年来超前实施火葬制度,地宫再小、也是高僧圣士的合葬墓,不免有众多珍贵礼器等入宫随葬,光是金棺银椁石棺石函等就有十多具(体量甚小,相当于骨灰盒?),还有小粒五色的“舍利宝”,号称是修身成佛者涅槃火化才会有的结晶。据说释迦牟尼佛祖火化后有舍利子八万四千,此处的五色粒子确属其物?——也无从判定。
图二十二:静志寺地宫模型。1969年5月被意外发现并发掘。
图二十三:河北定州贡院,我国清代保存最好的科考场所,静志寺地宫就在其院内。但我们参观此地时对此并不知情。
图二十四:两地宫中的器志铭文。左边是净众院创修记,右边是静志寺的历代铭文。有了这些,就不至于让后人跟历史打哑谜了。
图二十五:两宫出土瓷器上的记文。多是记述捐赠人及捐赠名目等。也是其重要来历信息。
图二十六:定窑白釉刻字瓶(公元996年) ,腹部刻有行书题记十三行五十九字,据说是中国古定瓷中瓷体刻字最多的一个。 杨明摄影
 
由此不难发现,定瓷实物之出土分布,与其窑址烧造之发掘间,大多彼此分离;出土之地,从内蒙、华北、东北到南宋之迁的南方各省,远多于窑址之所,而地宫,也恰是定瓷佳品的一大来源。例如正定舍利寺塔基地宫、正定天宁寺凌霄塔地宫、北京顺义辽代净光舍利塔基、北京海淀五塔寺塔基等等,号称已发掘的地宫全国有几十处,最著名的当属陕西法门寺塔基地宫,1987年修复古塔时被意外发现,出土文物据说2000余件,其中便有传说中的“秘色瓷”等瓷类神器14件。更多的当然是墓葬出土,而能入围王公贵族墓中明器之列的,决非软货。华夏古文明既是“文献之史”、更是“墓葬文明”,亡者丧葬极尽奢华盛大之能事以求永生,但真正因此长生的则是墓葬器物所负载的东方文明,同时也让其间的“今古对话”,有了耐人寻味的生死模式。
图二十七: 法门寺塔基地宫出土的秘色瓷。秘色青幽,夺人心魄。
 
当然,定瓷出土地远胜窑地范围,不过体现了定瓷的流布广泛,和深受追捧的历代事实。
 
两地宫一并出土高品质定瓷达160件,不仅整个古瓷考古中亦属仅见,也似一举改变了古代定瓷的“研究地貌”。直到此时我本人才最终注意到,定州瓷展中两地宫文物确实是一大“主力部队”,而以集团出土方式赫然面世必然带来的,就是定瓷这一杰出品种的“整体演化全息影像”。
 
一是纪年准确。如静志寺地宫的白釉蝉纹盘和绿釉桃形器都有“太平兴国二年(公元977年)”的刻文,而净众院的白釉刻字舍利瓶上则有“至道元年”(即995年)的刻文,皆是在浩瀚的时光大海中标出了确定的生产年代,让这上百件文物以成批方式获得年代身份。两宫瓷器中几十件都有刻文刻款等,比如中国瓷器文字最多的“白釉刻字舍利瓶”便出自其中,能较为详尽地各自说明其来历及烧制,以及何人所赠何因所捐等事由,而不至令后人“刻舟求剑”去蒙去猜,正见出文字恰恰才是最富于文物研究“解码功效”的方便之途;
 
二是器形新变。可以明确看到北宋早期定瓷器形已脱出对邢窑和对金银器的模仿,而转向自信于自家风格,并生出本然的陶醉之象。比如“盖罐”,说起来都是罐,看上去大不同,造型弧度、盖形盖钮、罐体纹饰,自如写意、放开尝试、尽展其姿。礼佛器中重要主题的净瓶就更如此了,大大小小居然出土了有20个之多,虽不比那个国宝龙首流大净瓶之珍贵,但也一个个色润形秀,昂首怡然。其中的“仿生瓷”煞是奇特,据说定瓷艺术格外钟情此道,其代表性作品就是那个“瓷法螺”,造型仿自天然海螺,有孔且可吹奏出声,通体有釉处及无釉处皆有海浪划花纹覆体,器形扭结,活灵活现,能烧造出此等怪瓷奇器,出品的匠工也足以平生自傲了吧?此外还有黄釉鹦鹉壶、黄釉桃型器,以及一个腹圆蹼短、憨态萌萌的小白釉龟,龟背上双勾六角纹,也似乎意味着“龟兆吉凶、灵物通瑞”的谶纬之道。即使那些看似实用的瓷物,也挖空心思点缀仿生之笔,比如白釉柳斗杯,活活就真像是柳编小筐;“桃形白釉盖盒”,也有寿桃之逼真。净瓶上龙吻凤首,钮结头瓜蒂柿瓣,还有石榴、竹节、花卉等等,生命的意象,已尽施于瓷;妙趣与天姿,也跃然瓷上;
图二十八:说起来都是罐,看上去各千秋。两宫出土的定瓷罐、盒、瓶,赫然成阵。
图二十九:两地宫出土净瓶佛器,居然有20个之多。
图三十:两地宫出土各类瓶,美不胜收。
图三十一: 仿生瓷的小小杰作。一个小龟越看越喜,足可通灵。杨明摄影
图三十二:大法螺,天然海螺的“白瓷版”,造型难度和烧制难度可想而知。杨明摄影
图三十三:小编篓,构思奇巧,维妙维肖,柳象逼真!
 
三是纹饰之美。申主任告之,定瓷纹饰以竹刀、铁刀、梳蓖刀、竹尖刀等工具,施以刻花、划花、印花、剔花、贴花等手法;素白瓷上,纹样纷繁,有植物花卉、神禽瑞兽、婴戏博古、水禽游鱼、狮鹿马牛等等;其中“印花法”似在定瓷技艺中有独得之秘,以底模翻印之法,艺效好、效率高、产量大,以至被南北其他各窑仿制成风。而当定瓷的各种纹样不断升级筛选,以及宫廷降样、金银纹饰、丝缂纹样等不断移植纳入,其气象便日臻化境了。
 
在古代华夏人的文明视域中,“纹饰”往往归为另种的“文字”,其功效也往往超出日常信息沟通而有种种“象形寓意”,且由于层层累累的历代叠加变创积淀而涵意极深美韵极浓;越抽象、越深妙,其中饱含着“世积代累”的迭代玄机,亦是无可颠覆的“采风之源”。
 
装饰纹形到得一定的份上,便有“群体创作”宛若山体岩脉般的神奇力,而将深深嵌入到一个民族的底层审美心灵结构,且外显为魅力无形难以言传润物无声的经典美形符号,并成为现代后世从艺者们无可置疑的美之膜拜。
 
此等“全息影像”综以观之,则是大宋风范、天水一朝、赵家郡望。有宋一代文人气象冠于历朝,几百年经济文化的昌明繁荣滋润薰染于兹,终是造就了古瓷中令人仪仰之大白艺像。
图三十四:定瓷纹饰图样,有缠枝花卉、凤凰飞飞,双鸭戏水、三婴闹喜
图三十五:又是定瓷纹饰线描图,有刻花莲花、刻花牡丹,有印花双凤、也有印花云龙。
图三十六:这可是定瓷真身实饰了。兽形卉质鸟章,福禄康寿吉祥。
 
四、 名窑九变 瓷界三律
 
历史表明,世界独有之中国瓷器,也像生物物种的生存进化般有自己的“演化树”,和一次次的生死轮回。
 
比如唐代号称有七大名窑,其中青瓷窑就占六家。产出白瓷的,仅止一个邢窑。
 
虽然邢、越之瓷曾并贡于朝,但唐代“茶圣”陆羽则有“邢不如越”之说,骨子里是一种“白不如青”、“银不及玉”的士大夫文人理念。但实际上很可能的是:白瓷烧造反而更难。
 
门捷列夫的“化学元素周期表”是十九世纪的事了,因而瓷匠们并不确知:只要瓷土瓷料中氧化铁含量超过2%,烧出来的就绝不是白瓷。瓷工们所能做的,往往是认真选料及反复淘洗等等“经验化操作”,绝不可能有什么直接的化学手段。烧造白瓷是不是因此反而要工序明显增多?
 
另外,仅以白瓷而论,“南青北白”就不是指定瓷,而是创自北朝的邢窑瓷。定窑是不是多少继承于前者?恐怕会有。但有一样绝活肯定没能传沿,即所谓“脱胎”、“半脱胎”的透明瓷。前面说到定州博物馆展品中有定瓷碗薄至不足2毫米,而邢白瓷则居然能达到极薄的0.7毫米!称为“透影白瓷”,因其可透见瓷皿中所盛之液。
 
请教过申主任,知道所谓“半脱胎”,即是瓷体过薄,以至透明釉的釉下之胎仅存其半或近乎于无。那岂有不透之理?
 
让我有些惊奇的是,起于晚唐、盛于北宋的定瓷,多种白瓷技艺上登峰造极,但在半脱胎透影瓷上却与衰败于五代的邢窑白瓷相比有所不如。这或许与古匠人技艺传承多赖“口手相沿”而不落文字直接有关,更或与匠籍中人在传承上种种戒规与封闭性有关?
 
申主任称:制瓷工艺落之于文献的,除了宋应星的《天工开物》外,就是清代的《景德镇陶录》,和清代督陶官唐英遵旨所撰《陶冶图说》了,倒让我想起古建业中的《宋代营造法式》和《清工部工程作法》等文献极少、以至像梁思成这样的建筑专家都视其为天书的相类事实。
 
由此看,古代瓷业的生息衍变,可能有太多今人难以企及的“隐性线索”。
 
当然,由唐至宋瓷道大盛,所谓“唐八百、宋三千”;宋瓷之盛,不仅有五大名窑,亦有八大窑系,而实际情况可能犹有过之。陶瓷大家冯先铭先生的研究表明,宋金时期北方窑系即有九大之多,遍布河北、河南、山西、山东、陕西等省;而南方竟多达十五派之众,其分布从江西、浙江,一直到广东、广西。如果进一步从现代人对古瓷之拍卖价格视角去回望前史,似乎会有更有看点:以前述拍卖界龚继绥先生视角观之,宋代是“十大窑口、五大名窑”,历史的瓷品归落至今,“汝、哥、官、定、钧”等都有过“官窑”背景,但“哥窑”不仅存世量甚微,而且连烧造年代都不那么确定,是五大名窑中唯一一个没有发现考古窑口的瓷类。而汝窑呢,其为皇室造瓷年代总共不过十几二十年,目前的真品存世量屈指可数,台湾有人研究是仅有47件,也有人称有60件或70件,当然,河南宝丰清凉寺汝窑遗址发现的出土瓷不能算,因为根本不能进入拍卖市场而难论其价。
 
那么汝窑瓷品能够现形于拍卖交易的,近乎罕见了。
 
官窑瓷的全球存量略好于汝瓷,号称有几百件。12年前的2008年国际顶级的苏富比拍卖行拍出一件“官窑粉青釉纸槌瓶”宝物,居然拍到了6000万港币之天价。当时称其物出自“日本神秘藏家”之手,其实就是日本的龟延堂。
图三十七:南宋官窑的纸槌瓶,居然拍出6000万港币天价,而且还是12年前。
 
若今天再拍,会是个什么价?!
 
存世量巨大的,依龚先生介绍,是钧窑及定窑。与汝、官两窑比,也许1:1000,甚至1:10000。台湾有研究认为钧窑就不是宋瓷而是明瓷,自然量大;而定瓷成功发明多种层叠覆烧法,烧造量是常规法的数倍,由此引发唐宋金时代定瓷的批量化生产与批量化出口;申主任则称:宋金时期定窑烧制巨大为其他窑所不及,仅涧磁村居然就有古瓷片堆积而成的十三个土丘!
 
当然精品、绝品依然稀少,仅从其天价价格上,就一目了然。
 
只不过跟磁州窑一比,定瓷数量规模上又逊色了。磁州窑萌芽于北朝、创烧于五代、兴盛于宋金,衰败于元末,白地黑花瓷为数最众且风格打眼,到元代窑口从河北漫延到河南、山西、山东、江西、甘肃等地宛似星火燎原,典型的民窑类别,据说窑口数有一千多个。龙泉窑则是另一个超大窑系,只不过位在南方,其特点是烧造历史超长,从三国两晋直至清代,先后1600多年且冠于群窑,自然是存量巨大,更何况还有历史上日本人对龙泉瓷的长期进口与长期仿造,因此还多出个“日本存量”的现象。说起日本,还回想起31年前的1989年那个特殊年份里,一位长期自费跑遍全球研究中国海外瓷器流传史的日本老人到故宫开设《中国海上瓷器之路展览》,让我第一次清晰看到丝绸之路以外居然还有个瓷航跨海、遍及各洲、穿插迂回、壮观无比的“海洋瓷器之路”,颇感意外。那些直达中东、北非、欧洲大陆的满载瓷船,闪耀着异域风格的定制瓷货,充斥着财富与高贵的象征。与此直接相关且引人注目的,当然就是“南海沉船”了,从“黑石号”到“南海一号”、“南海二号”,再到“碗礁一号”、“碗礁二号”,从一船载瓷几千几万,到十几万甚至几十万,海上所有的灭顶之灾都成了后代古董收藏人的天赐福分,大大小小的沉船号称2000艘不止,而且可能还只是“冰山一角”!由唐至宋至元至明清,漫长历史中水上惨案经年累积,千百沉船与史同眠,遂促成造就现今时代“海下考古”一大行当。
 
呜呼,悲哉、幸也?
图三十八:见识一下磁州窑瓷品的风采。白地黑花,别具一格。
图三十九:龙泉窑瓷品一览。其釉色苍翠,至今备受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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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胸中过往瓷史,也让我心有所思。由此还自行杜撰了“瓷界三律”。
 
一律者:“今古不可比律”。有此一律,是因为特意参观拜访了曲阳定瓷“现代传承人”、庞永辉大师的窑场及展览,其已故先师陈文增大师等多人在定瓷技艺活活失传灭迹700多年之后,几十年里从零开始艰辛探创终能再现辉煌,展柜中瓷品精彩异常、闪灼辉亮,形制、釉色、纹饰、造型等创意新奇格调非凡,还有已为故宫博物院及国家博物馆收藏的。有了古人所无的“3D设计”设备、有了现代化学手段、有了天然气燃料1320度以上的高温能力等,这些新瓷确是品质更优、创意更奇。有此等匠心,凭现代手段如虎添翼,只是亦步亦趋仿跟古人已然意义甚微,比如中空且密封的异型瓷即是古瓷中绝无,但凭借3D技术皆可完成,只看你想像力造诣的高低。曾经困死古人的瓷土原料枯竭一事,今天也完全可以通过全国购买甚至国外进口方式顺利解决。当然,上品古瓷有深厚独到的历史涵义,有国际文物拍卖收藏界的广泛认知,以及存量不可再生的“稀缺性”等,又是今瓷所绝对不可能有的。
图四十:已故定瓷传承开辟者陈文增大师 “定窑‘清风峻节’刻花瓶”作品。
图四十一: 庞永辉大师“定窑‘太和’跳刀纹剔花瓶”作品获得国家级大奖。
图四十二:庞永辉大师“定窑刻花梅瓶”已为国家博物馆收藏
图四十三:定瓷传承人蔺占献先生“黑定圆腹瓶”作品已为故宫博物院收藏。
 
二律者:市场瓷与馆藏瓷不可通律。龚先生称,国际拍卖文物有诸多系统化的“流通政策”,所有拍品必须“来路正当”、“流传有序”,也必然在全球得到“普世价值承认”和具有广泛的收藏流动性,通常也必不违反相关国家(比如中国)的文物法律,以及具有完备的博物馆收藏和学术研究,等等;而由于高古青铜器虽然历史文物价值远在瓷器等所有其他文物之上甚多,但却受到文物政策及法规的严格限制从而基本退出国际拍卖市场,那么古瓷文物在全面符合上述条件方面,没有任何其他门类能与之匹敌。从中凸显出一大事实:即所有中国官方博物馆的瓷器藏品,无论其多么珍贵、多么“国宝”,基本不可能进入拍卖市场,既无从获得“标价”,也无法进行抵税,因此两者间居然就没有接轨点或连通道!绝然分属于两大文物评价体系,“两个世界”。
 
出于同样的原因,前述河南宝丰清凉寺汝窑遗址发现的出土瓷,也不在全球汝瓷交易范围之内。
 
三律者:珍瓷与普瓷数量变化互反律。龚先生称,由于传世量巨大,钧瓷或定瓷中的“普品”往往价格一般,拍卖中会出现一些“流拍”;而古代民用瓷生产量超大,与贡御瓷或珍品瓷等在数量关系上呈现为“大底盘+小锥尖”的数量图形;只不过历史进程中普通民瓷使用损耗极大,与高档文物瓷在数量变化上反差极大,百姓用瓷与皇家用瓷根本是两个水平两套体系互不搭界(好东西才会全力保存),因此其数量结构逐渐改变为“金字塔形”。
 
此外尤其引人感触的,是瓷在中国这个世界器物顶级大国中的特殊地位,是除了青铜器外,任何门类都不可比的。所以“China”即是器名,亦属国号,而所有的其他器物都绝无此殊荣待遇。瓷是华夏民族的代表性器物。凤凰涅槃、浴火登仙,惊险成瓷、熔情铸性,数以千计甚至数以万计的曾经窑口,在历史的大地上生生息息、土火融熔,无数年月里窑变生瓷的故事则风风火火、炽熖烈烈,而烧窑废瓷多少倍于出窑成瓷,创造物伴随有巨量的“死亡”陪葬,可谓“无灭度、不新生”,也令人深思于且惊异于创美与创生的另类本色。
 
令人欣慰者,是诸多历史著名窑口都有新一代传承人在努力在活跃了。历史中遍地火窑之象正在盛世重现,并与已然精致典雅、品质上乘的欧洲瓷及日本瓷等争奇斗艳、并世齐辉。器之极品往往即是人格极品,器之变迁也交织于社会沉浮,所有那些耗尽生命不懈挖掘瓷中奥秘以昭现于世的研究者们,如同那些名窑瓷技的传承人一样,同样令我倍感尊敬。定瓷传承人陈文增大师的一句肺腑之言可能也是所有传承人、考古人和研究人的共同心声:
 
瓷之我命。
 
下面特意介绍“宋定瓷器”之外的几款历代极品名瓷,稍开眼界:
图四十四:元代青花釉里红开光贴花盖罐,河北省博物院馆藏之宝,国内另有一个在故宫博物院。全世界此种罐仅有四个。
图四十五:看看著名瓷乡、也是古代制瓷后起之冠的“景德镇”极品瓷吧。“青花凤首扁壶”,北京旧鼓楼大街地窖出土。壶形似凤,凤首为流、凤尾作柄,既富巧思、工艺高难。 杨明摄影
图四十六:又是景德镇,“青白釉戏台人物瓷枕”,枕里镂空、雕刻精雅,内外双套、多次烧作。堪称是绝品。 杨明摄影
图四十七:“童子诵经壶”,人形瓷壶的代表杰作,身为壶腹,头顶注水,最巧的是壶嘴,别具匠心开孔在手持的经卷上。 杨明摄影
图四十八:清代瓷器技至巅峰,“珊瑚红珐琅彩花鸟纹瓶”为其艺术性之精华。瓶底有“大清雍正年制”青花楷书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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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一丁

黄一丁

26篇文章 30天前更新

当记者多年,采访很多领域。如今侧重写些历史文物文化类文章,也从事过很多年企业系统及政府的咨询顾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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